袁珙忽然問道:“老朽可否先問個問題,道衍和尚再回答陛下?”
道衍不置可否,正好朱棣的問題他也需要一點時間想一想。
這幾日道衍面壁沉思,雖然大多數問題有了他自己的理解,但畢竟還沒有徹底串起來。
聽到道衍和尚以及朱棣三番五次地提到所謂的“薑聖”、“薑先生”,袁珙實在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插話問道:“你們所說的這位薑先生,到底是誰?”
“全名叫做薑星火。”朱高熾悉心解釋說,“薑星火本是寧國府敬亭山下一家小地主,少年失怙,隨著鄉中私塾先生念了幾年學......但不知為何,去年開始變賣家產隻身來到南京秦淮河上每日勾欄聽曲消遣時光,其人頗有詞才,曾寫出‘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等詞賣予達官貴人換取銀錢。”
“哪又為何會引得陛下如此重視,又為何會讓道衍和尚這般瘋魔呢?”袁珙還是不解。
朱高熾看了看朱棣,朱棣略一思忖,點了點頭。
畢竟袁珙對他們來說,還真不算是外人。
二十年前袁珙就預言了朱棣以後會當皇帝,而且薑星火是否是謫仙人,又如何證明,終歸還是要袁珙去看一看算一算的,哪怕斷定不了,也總是了卻朱棣心中的一個疑問。
畢竟,相士袁珙已經是元末明初這個時代中,在這個領域裡的最頂級權威了。
不去問袁珙,更沒人能解答“薑星火是否是謫仙”這個問題。
所以既然最終還是得告訴袁珙關於薑星火的信息,還不如現在就趁著袁珙主動問的時候,直接告訴他為好。
得了父皇的準許,朱高熾繼續說道。
“乃是因為鄉裡教他的先生是方孝孺的記名弟子,薑星火也被當做方孝孺的‘第十族’抓進了詔獄,而前段時間二弟正好在詔獄裡......休息,機緣巧合之下發現了此人。”
“此人言論出人意料,而又往往極有道理,所以道衍大師旁聽後,便有些入了迷。”
“父皇懷疑他有可能是——謫仙人!”
袁珙心頭了然,而他看向朱棣問道:“那陛下召老朽來,便是為了這位薑星火吧?讓老朽去相他一相,看看其人到底是不是謫仙臨世。”
“不錯!”
朱棣也不遮掩,坦率說道:“勞煩袁居士了,李景隆也在詔獄中‘休息’,到時候朕會讓錦衣衛聯系李景隆,借著李景隆,袁居士便可接近薑星火。”
“老朽心頭也好奇的緊。”袁珙在髒兮兮的衣衫上蹭了蹭手,擰開酒壺塞子灌了口酒,“所謂謫仙,老朽這一甲子歲月,是從未見過的。便是元末亂世什麽‘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也只是人的伎倆。老朽對於世上是否有謫仙,給謫仙相面會相出什麽,也委實是不知道。”
這邊道衍思考完畢,卻是不想再聽他們廢話了。
“先說第一個。”道衍語氣肯定,“都是吸血蟲統治的世界,但兩個世界定然是有區別的。”
“薑聖所言,皆是微言大義。”
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精神皈依薑星火的道衍,開始了自己對薑星火言論的解讀。
“但薑聖並未詳細講完全部的課程內容,有些不是特別重要的東西,是直接浮光掠影一樣一閃而過的......譬如春秋時鐵犁牛耕導致生產力進步帶來的其他影響,這種‘其他影響’也必然會在下一次生產力進步時出現。”
朱高熾默默重複道:“生產力進步帶來的其他影響?”
“老衲認為這個‘其他影響’裡,
最重要的有兩點。” 道衍雙手合十,沉聲說道:“首先,生產力進步,就意味著生產者的地位,從最終結果上看一定是比之前提高的,就如同從井田製下的奴隸到私田製下的自耕農或佃農。”
“原因也很簡單,在生產力進步後必定會導致原來的秩序崩壞,而更能獲得生產者擁護的吸血蟲,才能在與其他吸血蟲的競爭中取得優勢。”
聞言,不僅朱高熾若有所思,朱棣也皺起眉頭來。
“那麽另外一個重要的影響呢?”朱高熾問道。
“另外一個重要的影響便是思想。”
“便如《史記·管晏列傳》所言: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大皇子不妨說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朱高熾自小便學習經史子集,這種最基礎的東西當然難不倒他。
“意思便是糧倉充實才會知道禮節,衣食飽暖才會懂得榮辱;君王使用財富遵循制度,貴族們就緊緊依附;而禮、義、廉、恥的倫理不大加宣揚,國家就會滅亡。頒布政令就好像流水的源頭,要能順乎民心。”
道衍聽完後滿意地點了點全是黑灰的光頭:“老衲認為,思想應當也是薑聖所言‘上層建築’的一部分,因此生產力的發展一定會讓思想產生改變。”
“這種思想上的變化,很大程度上並不是生產者本身所發起的,生產者忙著生產有價值的物品,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些。”
“反而是趴在生產者身上的吸血蟲,吸飽了血便有時間有精力開始琢磨新的思想。”
“便如同春秋時期鐵犁牛耕的出現,讓‘士’崛起的同時,也帶來了百家爭鳴。”
“同時,即便這種思想並不是由生產者本身提出的,但卻最終會改善生產者的處境。”
朱高熾看著聰明絕頂到,順著薑星火的理論就能自己悟道的道衍,接過話來。
“所以道衍大師覺得,就像是上次鐵犁牛耕導致的生產力進步,使得生產者地位提高、出現利於生產者的思想一樣。下一次生產力進步所演化的世界,同樣會發生這兩點,而都是吸血蟲統治的世界, 但對於生產者來說這便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不錯!”道衍點頭讚許,“便如同蛇修五百年走蛟,蛟修一千年化龍的道理一樣。”
得到了第一個問題的解釋,對第二個問題,朱高熾也秉持著質疑的態度,同樣提出了疑問。
“大師,且不說大同世界能不能實現......即便是實現了,那麽就不會因為人的差異而繼續產生不公嗎?”
“便是人與人之間生來便地位平等,可地位平等就意味著真的平等嗎?”
“須知道,有的人生來就聰慧,有的人生來愚鈍,世上有勇敢的人,也有怯懦的人。”
“那麽隨著時間的積累,或許一代人顯不出巨大差距,可幾代人後,必然會產生判若雲泥般的高下之分。”
“若是換個角度。”朱高熾誠懇來問,“假定地位平等便是公平,那對於那些建立了足夠功勳、積攢了足夠財富的人,又真的公平嗎?”
“如果按照大師所言,大同世界將會因此改變人和人的命運,由原來的不平等變為平等,對於另一部分來說豈非也讓人覺得很不公平嗎?”
“再者,既然要建立大同世界,那麽就要以普通百姓的利益為先,如若普通百姓擁有了超過常人的天賦,那麽誰還願意去做普通人呢?”
“如果大家地位上都是普通人,那如何保證行使管理等分工職責的人不以權謀私呢?”
“到時候,只怕會發生更多的衝突、殺戮乃至戰爭吧!”
朱高熾的話語鏗鏘有力,句句在理,令眾人無法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