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鄭和不是瞪薑星火。
而是在睜大了眼睛瞪那個奇怪的、刻滿了國家的球體海圖。
安南,暹羅,真臘,佔城,舊港,錫蘭,馬爾代夫……
整整十余個國家,聽說過的,沒聽說過的,都詳細地標注在了地球儀上,甚至還有島嶼、海峽、港口的刻畫,可以說是無所不有,無所不全。
因為薑星火給他指的是馬爾代夫的位置,所以鄭和看到的是大明與周邊國家的那一面。
雖然是有些反光的球體,但借著月光,精通天文航海的鄭和依舊一眼就看出,這個古怪球型地圖的精確度比大明目前最好的海圖,都要精確無數倍!
大明現有海圖上有的信息,這張圖上有,而且繪製的更為具體;大明現有海圖上沒有的信息,這張圖上也有,而且不似作偽。
鄭和心跳變得極為劇烈,“撲通撲通”的聲音回蕩在胸腔中如同擂鼓一般。
只要有了這張圖,豈不是意味著大明船隊可以輕松地,不需要借助色目領航員,就能毫無阻礙地來到這個“馬爾代夫”?
須知道,這已經遠遠超出歷代王朝【官方所組織遠洋航行】的極限了。
而鄭和迄今為止,自己下海到過的最遠地方,也不過是萬裡石塘(南海),也是拜薑星火所賜。
換言之,在這個時代只要擁有這個古怪的球型海圖,就可以創造歷史記錄,名留青史。
事實上,鄭和之所以假扮成這樣來詔獄。
一是為了先親自看看這位陛下和師父所言謫仙是什麽樣的人,了解一下底細,鄭和絕不甘心隻當個被動的傳聲筒,也絕不甘心被薑星火一句話就折騰來折騰去。
二是鄭和本身也有個心願,若是薑星火真是謫仙,能夠預測未來,那就可以讓薑星火幫他看看,心願日後能否實現。
而且之前皇帝就交代給他,搜集西洋情報,為日後出海下西洋做準備!
鄭和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碰見這等寶貝!
當然了,由於鄭和缺失了聆聽薑星火的絕大部分課程,所以直到現在,鄭和對於薑星火是否是謫仙人的事情,依舊是將信將疑的狀態。
鄭和只是覺得,這可能是薑星火無意中從哪個色目商人手中收購來,或是家傳下來之類的。
心思電轉,也不過是一個呼吸的事情。
鄭和深吸一口氣,壓抑住激動的情緒,勉力掙開獄卒,趴在小窗上疾聲問道:“你這東西哪來的?”
鄭和是真的不願意等了,哪怕等到明天再知道答案,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折磨。
“自己做的。”薑星火漫不經心地回道。
聞言,鄭和的呼吸微滯。
而隨著薑星火指尖的無意擺動,鄭和再次仔細觀察起這個移動的球體來,越看越是吃驚,越看越是狂喜!
若不是忌憚這裡是詔獄,獄卒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簡直恨不得現在就衝進牢房,從薑星火手中拿過來,然後獻給皇帝。
因為鄭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地名。
——麥加。
麥加最早見於中國南宋淳熙五年周去非所著《嶺外代答》中麻嘉國,《宋會要》稱之摩迦,《諸蕃志》稱之麻嘉,到了元代,方有麥加的稱呼。
麥加,是大食法(***教)的聖地。
麥加能成為聖地的原因,在於阿拉伯半島上的嚴酷環境經常導致部落間的衝突,但每年他們都會停戰一段時間,並前往麥加朝覲,這也是一年一度仲裁紛爭的時刻,債務獲得解決,人們於麥加市集進行貿易總之,各部落因這些一年一度的盛事而產生共同的信念,使麥加在半島上的地位極其重要,最終導致了麥加這座城市在大食法信徒心中的神聖地位。
鄭和非常確信,這簡直就是傳說中的寶物,甚至能準備標定到聖地麥加的位置,堪稱萬金不易!
“你在幹什麽?快點進牢房去!”
實際上兩人的對話非常簡短,鄭和腦海裡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從後面跟上來的幾名獄卒面色凝重,不再推搡,反而對視一眼後紛紛拔出刀來。
“鏘~”
長刀出鞘聲不絕於耳,鄭和全然不顧,只是目光灼熱地盯著薑星火,身體緊貼著鐵門語氣誠懇地說道:“可否賣給我?價錢好商量。”
薑星火終於抬起頭,看著眼前關公模樣的獄友。
鄭和神情肅穆,頗有幾分威武雄壯之感,可惜,薑星火並未被震懾到,依舊懶散地躺在稻草堆上。
薑星火打了個哈欠,淡然地說道:“這種玩意兒,隨手雕來解悶的,沒興趣賣。”
這句話倒不是敷衍,而是薑星火真的覺得就沒必要賣。
在詔獄裡,薑星火一個囚徒,又不缺銀子,把地球儀賣了能換點啥?還不如自己留著玩。
“隨手雕來.解悶的.”鄭和嘴角抽搐了下,強忍住把眼珠子瞪出來的衝動。
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啊!
在對方的口中,竟然只是閑暇時間雕刻出來,用來解悶的玩具!
這是何等的暴殄天物!
鄭和還要說些什麽,幾名疾步跟上來的獄卒卻直接拿刀鋒挾住了他的要害,鄭和無奈,隻得跟著獄卒進了自己的牢房。
隨著“砰”的一聲,牢門關閉,基本隔絕了外界的聲音。
“晚上禁止交談,違者鞭八十!”
這是來自獄卒的最後提醒。
鄭和盤膝坐在地上,腰杆筆挺。
他的心臟現在還在噗通噗通的狂跳,難以平複。
因為鄭和的最後一瞥,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他剛才看到的球體,不僅標注他所有認知內國家和名城的坐標。更有甚者,在極西之地還有很多諸如匈牙利、波蘭、神聖羅馬帝國、條頓騎士團、挪威、瑞典、諾夫哥羅德這些聞所未聞的國家都被標注了出來,雖然沒聽說過這些國家,但鄭和可以肯定,對方的標注有極大可能是正確的。
因為鄭和被閹割後,在燕王府待了很多年,也因此有了很多旁人沒有的見識。
燕王府本就是當年的大元皇宮舊址,而燕王府中遺留了非常之多的蒙古人撰寫的典籍和筆記。
譬如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
在大食法的歷史上,穆罕默德遷徙到麥地那,並使之成為大食法政權的第一個首都,倭馬亞王朝當政之後將首都遷至大馬士革,而阿拔斯王朝則遷至伊拉克的巴格達。
大食法政權的權力中心在往後的近五百年間一直都在巴格達,巴格達也就成為學術研究與商業中心。
而到了一百多年前,蒙古人入侵巴格達並加以洗劫,這是大食法歷史上最令教徒們不堪的往事,在巴格達戰役之後,蒙古人接著就橫掃西方世界並征服了敘利亞。
這些,都在蒙古人的筆記上記得清清楚楚。
甚至連現在帖木兒汗國的信息,朱棣也是因此掌握的。
比如燕王府裡,就存有耶律楚才所著的《西遊錄》,詳細記載了現今帖木兒汗國的主要城池、人口、地理、風俗等情況。
“訛打刺之西千裡余有大城曰尋思乾,尋思乾者,西人雲肥也,以地土肥饒故名之。西遼名是城曰河中府,以瀕河故也。尋思乾甚富庶,用金銅錢,無孔郭,百物皆以權平之盛夏無雨,引河以激,率二畝收鍾許;釀以蒲桃(葡萄),味如中山九醞;頗有桑,鮮能蠶者,故絲繭絕難,皆服屈眴。土人以白衣為吉色,以青衣為喪服,故皆衣白……”
如此種種,雖然沒有像是薑星火的球型海圖一樣標定具體位置,但是這些城市的名字,都是有據可循的。
當然了,也有一些其他的側面印證。
譬如“立陶宛”和“莫斯科”這兩個稍稍靠東的國家,就是蒙古人西征所打到的最遠地方,但蒙古人的情報也得知,在更西的地方也確實還有一些金發蠻夷所建立的國家,這些國家分別被稱作“發郎溪”、“鶯歌藍”、“脖頸低”.這件秘辛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
當年在燕王府中負責過一段時間典籍造冊的鄭和,就是恰好知道這件秘辛的人!
像薑星火這種被方孝孺“誅十族”所牽連的普通儒生,從身份來說,根本不可能接觸到這種秘辛;從閱歷上來說,連南京都沒來過幾次,也沒有出海經歷,更不可能知道海外的世界,而且知道的這麽清楚。
再結合對方清楚地知道日本有金山銀山,萬裡石塘裡有鳥糞島。
唯一的答案就是,對方是洞察天機的謫仙!
而鄭和此時,陷入了更深一層的思考。
“為何薑星火會做出這個地球儀,在我假扮囚犯入獄時‘恰好’展示給我看?”
“難道,他早就預測到了我要來,也料到了我的心願和問題,所以提前給我的問題準備好了答案?”
再想起薑星火胸有成竹的姿態,鄭和倒吸一口涼氣。
現在鄭和已經有些相信了皇帝和師父跟他說過的話,薑星火真的是謫仙!
謫仙之能,恐怖如斯!
相隔一個囚室,薑星火自然不知道對方的想法。
若是知道了,也只會覺得無語。
什麽胸有成竹,明明是他剛睡醒好不好
牢房裡的光線漸漸黯淡下來,被打斷後有點睡不著的薑星火站起身,望向牢房石壁的天窗外。
再鹹魚的人,躺平久了也會想著動一動的。
漆黑的夜空中,繁星閃爍,映襯出一條長長的銀河。
薑星火眯著雙眼仰頭望天。
他記憶中那個世界的南京,不論哪個夜晚都是燈火通明,不說每家每戶的電燈,遍布著摩天大樓的都市更是霓虹閃爍,宛若白晝。
只是現在,恐怕除了權貴府邸和秦淮河上的畫船,整座城市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之感湧上心頭。
大明帝國的高層,毫無疑問已經注意到了自己。
那麽自己該怎麽辦?
這個問題,最近一直在薑星火的心頭縈繞。
尤其是那位“秋先生”的出現,更是讓薑星火愈發篤定這一點。
毫無疑問,在這個時代,有這種智慧與見識的人物,絕對不是什麽普通的戶部小官,而且對方身上的氣質也頗具威嚴。
這種威嚴,跟薑星火在第三世見過的禦史中丞張巡有一點像。
也不完全像.張巡是外剛內狠,而這位“秋先生”雖然表面的氣質也是剛直,但內裡的東西,還是有些差別的。
但無論如何說,薑星火都可以肯定,“秋先生”絕對不是什麽普通人。
或者說,他接觸的這幾位獄友,都不是什麽普通人。
高羽那個鐵憨憨就不說了,這種魔鬼筋肉人看著就委實不像是個正常普通人,說他一頓吃三個植物人薑星火都信。
就譬如薑星火已經認出身份的李景隆,嗯,也就是曹九江曹公子。
在薑星火的印象裡,這位現在三十多歲風流倜儻的大明戰神一代目,在歷史上的形象似乎就是個純純的鐵廢物,大明版的麥克阿瑟。
啊不,按照時間順序,人家麥大帥那叫美利堅版的李景隆才對。
此前便說過,同樣是三流的將領(戰術水平比戰略水平更菜),二流的統帥(能有序調度十萬人以上的軍隊作戰,但距離一流統帥仍有差距),一流的政客(能夠見風使舵完成政治投機),頂流的演員(極為擅長作秀)。
但是要知道,身為資深穿越者薑星火,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好吧?
在第三世守睢陽城的時候,薑星火手下就管著好幾百號唐軍士卒呢。
從那時候起,薑星火就充分意識到了,帶兵打仗這件事,真不是個普通人能玩得轉的,而且回想起李景隆那種對後勤輜重、部隊行進、列陣扎營等等說起來頭頭是道的情景,薑星火也不得不承認,李景隆沒有他前世印象中的那麽鐵廢物。
別的不說,光是幾十萬大軍安排好吃喝拉撒、行進次序,就已經是一件絕非常人所能完成的任務了。
也只能說,能在歷史書上留下名聲的人,真的沒有想象中那麽無能。
或者說,只是李景隆的對手朱棣太強大而已。
想到“朱棣”這個名字。
薑星火不由地心頭一跳。
華夏歷史上藩王造反記錄保持者、擁有族譜消失術能力的強大存在、網廟裡唯一封狼居胥的皇帝、文人筆下擁有堪比劉秀大隕石術之‘大神風術’的奇異法師、大明征北大將軍朱棣,此刻恐怕已經注意上了自己。
這讓薑星火的心頭,感受到了些許壓力。
沒辦法,明成祖朱棣的名號,在後世實在是太響亮了。
朱棣,會如何對待自己?
薑星火想都不用想,在明代人眼裡,自己的種種古怪,肯定是藏不住的。
一念至此,薑星火對自己閑的沒事在詔獄裡指點江山這種行為,就覺得純屬是過去的自己在坑現在的自己。
先不討論“過去的我是不是另一個我”這種哲學問題,如果兩個月前的薑星火出現在眼下,薑星火肯定會惡狠狠地告訴他,沒事別指點江山,鍵政這種老毛病犯不得。
但現在,木已成舟
而且最讓薑星火費解的是,我真就說說而已啊!
你們怎麽還信了呢?
信了也就算了。
伱們怎麽還真能實操出來啊?!
“大日月國債”屬實是給薑星火來了一點小小的大明震撼。
薑星火在稻草堆上當了一回原始人,拿稻草做繩結,開始算自己到底都瞎吹過哪些事。
不算不要緊,從績效削藩、攤役入畝,算到大明國債、化肥、央稅地稅、稅警總團薑星火的頭皮越發發麻,到最後幾乎快要炸裂。
撓了撓頭皮,薑星火的眼皮也開始狂跳不止。
出獄,只剩下四節課了。
出獄後,怎麽面對這個全新的大明?
或者說,如何面對永樂大帝朱棣?
如果朱棣讓自己幫他做事,自己做不做?
薑星火深思片刻,終於定下心來。
薑某不慫!
若是朱棣真的想要自己做一些有利於改變這個世界的事情,能讓百姓過得更好的事情,那薑星火自然願意與其合作。
但是若是朱棣想要自己做一些殘害百姓,純粹是為了鞏固封建帝王統治的事情,或者是出主意,薑星火絕對不會做。
畢竟,身為穿越了八世的資深穿越者。
薑星火什麽死亡方式沒嘗試過?
他只是表面鹹魚躺平而已,其實對痛苦的忍耐度,早已到達人類的極限。
妻離子散、被煮、被殺、極度饑餓.薑星火什麽苦都吃過,什麽罪都受過,根本不懼怕任何在物理意義上的威脅。
換句話說,薑星火不屑,也不會跟很多前世裡的人一樣,給帝王將相當狗,搏個什麽封侯封國公的期許。
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
若是穿越一遭,還要做這些蠅營狗苟之事,為了自己血脈的延續,那穿越的意義何在?
要做,便做改天換地的大事!
薑星火認為,自己既然不怕死不怕折磨,憑借著腦海中的知識和見識,就有足夠的跟永樂大帝談條件的資本。
薑星火即使幫助朱棣,也只是為了通過朱棣的力量,達到自己拯救蒼生的目的。
薑星火覺得對於朱棣來說,朱棣肯定會想要采用他的計策來增強國力,但同時,對於威脅朱棣的皇權的事物,朱棣必然是警惕且提防的。
因此薑星火必須利用朱棣的精明與短視,來合理規避矛盾,達到自己拯救蒼生的目的。
所以, 要麽既合作又對抗,通過共贏來改變世界,改造大明。
要麽一拍兩散,有種你宰了我。
薑某直接開啟第九世,豈不美哉?
想清楚這一切後,薑星火莫名地卻想起了唐代令狐楚的一首詩。
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鹹陽。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
薑星火看著今夜的星光,不僅喟然長歎。
“不擬回頭望故鄉啊.”
隨後,念頭通達的薑星火徑自翻身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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