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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二百一十五 喪鍾
  粉月季,黃杜鵑,矢車菊和風信子,藍鳶尾,綠玫瑰,鬱金香和天竺葵。艾麗卡在花園裡跳舞,即便伸手亦無法觸及夜空中的殘月。

  不停禱告,至夜晚終結;未待明日,便行將消失。破碎的戀人將隨搖曳的殘燭抵達彼岸,湮滅在黑暗和暴雨。

  命有定數,予我解脫。

  ——勞恩帶回的密信,結尾附有猩紅大公的紋章。

  地平線上,火焰已熄,余燼猶存,勞恩所帶領的突擊小隊逐漸逼近下水道的入口。前方的煙勢已經減小,敵人的身影依稀可辨,喊殺聲嫋嫋騰起,直入雲霄。

  那是一支聖佑軍大隊,約有三百人。不久前,他們剛在勞恩的眼皮底下圍殲了一隊落單的卡庫魯矛手,並在下水道入口插上了軍團旗幟,開始搜刮附近廢墟裡的戰利品。

  這樣可不行。就在勞恩的戰靴底下,接連不斷的衝擊令大地震顫不已。在短暫的休憩後,千星團又開始了轟炸。這次他們采用了重點打擊的戰術思路,由聯軍的前線部隊時刻報告敵人動向,再測繪出坐標,最終讓千星團以蕩平一切的恐怖法術對堅固防線的各個節點進行重點轟炸,以求迅速擊潰守軍。

  也就是說,只要沒被發現,相對而言勞恩等人便是安全的。

  但對他們來說,這些可算不上一點安慰。

  正當勞恩等人想著如何把敵人引開之時,聖佑軍們突然大喊著什麽撤退了。他們剛離開不到兩分鍾,無數顆火球從天而降,陣陣爆破的風暴撕碎了大地。那些躲藏在下水道裡的守軍和平民被迫來到地表繼續逃亡,然而隨著更多魔法師紛紛施法,弓箭的連續齊射也加入了這場雷霆狂颮。震耳欲聾的捶擊聲接連砸響,綿延不絕。如此迅速,如此連亙,以至於它們匯集成了一場永無休止的爆炸震蕩。火焰魔法炸出朵朵石浪,卷起碎屑的颶風。空氣中彌漫著灼熱的毀滅的味道,烤焦的肉味與鮮血的氣息。一百多個士兵當場陣亡,宛如開膛破肚的食草獸群般,支離破碎,人仰馬翻。抱著孩子的婦女和老人從濃煙後的廢墟中蜂擁而出,卻被猛烈的箭雨紛紛射倒。烈焰烤幹了他們撕心裂肺的慘叫。粉身碎骨,狼藉遍地,血肉無存。

  魔法師還在不停施放著法術,以將幸存者逃走的希望扼殺在搖籃之中。兩台戰爭傀儡正在不遠處把碎石和屍體推向道路兩側,從而保證步兵進攻路線的暢通;更多的聯軍士兵如潮水般湧向城區各處,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阻攔。就在這區區數裡的戰區,嘶鳴的巨獸、魔法、重型武器和烈焰風暴肆無忌憚。無論是死者還是垂死的傷員,全都被怒號的魔法化為灰燼,為緊隨步兵推進的戰爭傀儡碾成肉泥。冰冷的細沙被攪成了粗糙的紅色漿糊,隨著衝擊波碰撞的低音砰然作響,下水道的入口被摧毀了,坍塌的立柱跌入深坑,勞恩等人從下水道潛入宮殿的計劃也隨之擱淺。

  “頭兒,怎麽辦?”新兵福德小聲問道。

  “先回教堂。”勞恩回答。大家都很信任他,想嚇倒勞恩這種百戰老兵,僅憑小規模屠殺,戰爭傀儡連隊和步兵團是行不通的。

  一個新兵正在把弄著手裡的什麽東西,它在手指間靈巧地遊移著,仿佛雜耍的戲法。

  “那是什麽?”

  新兵立馬低下頭,佯裝對剛才的動作茫無所知。

  “什麽都沒有,”他答道。“只是…自娛自樂。”

  “別瞞著我。”

  於是新兵聳聳肩,松開了手掌。

那是一枚褪色的項鏈墜。周圍的火光映得中央的十字架紅光閃閃。  “迷信?”

  新兵點點頭,表示默認。不久之前,這種行為還會受到嚴厲的懲罰,但現在,它卻顯得再自然不過了。勞恩回頭注視著手下的士兵,十幾名配備沉重盾牌和堅固頭盔的年輕人。每個士兵的盔甲內襯上都刻有聖十字一類的裝飾,每個士兵的武器都裝飾著殺敵標記,每條腰帶上都掛滿了搶來的戰利品。

  戰爭喚醒了蘭斯人的古老習俗。就連馬修也讚成讓士兵們信仰點什麽,總之目的是讓他們不要放棄希望。勞恩被說服了。

  “我還以為,”勞恩歎了口氣,“我們早就不需要那些愚蠢的圖騰了。”

  “它們不一樣。”新兵辯解道:“我們的祖先背叛了全能之主,我現在只是在贖罪,至少這樣能讓…”

  勞恩搖搖頭。“這事以後再說。”

  面對部下這種嶄新的,令人不安的變化,勞恩感到莫名的沮喪。他原以為只要援軍一到,守軍就能重整旗鼓。事實似乎的確如此,只是補充的兵員並未成為他期望中的那副模樣。一場又一場的血腥戰鬥曾經把第三團鍛造成了沉默而致命的劍,然而隨著補員頻率的提升,它的鋒刃已經再度變得粗糙起來。

  勞恩摘下頭盔,仔細觀察著撤退路線。

  教堂就孤伶伶地佇立在幾條街之外,從瓦礫廢墟到破敗街壘,火焰與濃煙遮蔽了前方的一切。途徑無數破碎的屍體,戰爭傀儡的殘骸如幽靈般從迷霧中悄然浮現。轟炸防禦節點的魔法仍在不時閃爍,嘈雜的聲音和遮蔽視野的濃煙使勞恩不可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等了幾分鍾後,勞恩從廢墟裡起身,示意手下跟上。他開始向教堂奔跑,期間踩碎了什麽東西,有可能是一顆被烤酥的顱骨。

  快點,再快點。他默默地催促著自己加快速度。

  街壘攻防戰曾令勞恩苦不堪言。那場戰鬥充斥著急迫,切身的怒火,不禁使他想起剛入伍的那段時光。當時,茶花領剛開始發展自己的軍隊,隨著各小隊慢慢磨合出了屬於自己的作戰方式,他們也正式成了一個軍團。真是段充滿挑戰的日子啊。從戰鬥中不斷吸取教訓,走出無頭蒼蠅似的殘酷混戰,第一次學會結陣,第一次執行全新的命令,第一次殺人,第一次為勝利歡呼,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後來的一切都讓他無所適從。全新的武器,全新的戰友,全新的戰術。建立軍團是一回事,如何管理軍團,指揮它來戰鬥則是另一回事了。

  “有敵人!”一名遠離大部隊,正在獨自搜刮戰利品的聖佑軍發現了小隊。滾滾濃煙使勞恩等人來不及預警,在十米內迎頭撞上了他。

  “跟上!”勞恩向前衝鋒,觀察著其他可能出現敵人的地方,將女騎士的佩劍抽出。它鋒利得就像昨天才磨過一樣,尺寸和重量都剛剛好。他怒吼一聲,撲向那個被嚇得跌坐在地的聖佑軍,一劍刺穿了他的胸膛。

  “救命!”那聖佑軍並未立即死去,他趁血還未灌滿喉嚨,抓住勞恩的腿大聲喊道:“快來人,救命!這邊,敵人在這邊!”

  “我*你*的!”勞恩又急又氣,反手將敵人打倒,抽劍便逃。小隊又向前跑了幾十米,爆炸的震撼使人們翻倒在地,接著是砰然一聲巨響,亂糟糟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

  “盾手,盾手在哪?”

  “保護魔法師!”

  “小心刺客!”

  敵人的喧囂愈發尖利,強勁的箭雨接踵而至。更多爆炸,法術,尖叫,金屬的碰撞,將世界編織成了一片血紅。

  勞恩勉強爬了起來,濃煙和塵埃熏得他什麽都看不見了,耳邊有陣陣風聲,他高聲喊道:“來我身邊集合,不要害怕,準備戰鬥!”

  他咳嗽著衝出濃煙,乾裂的唇間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古老的凶蠻戰吼。

  而他手下的士兵們則以崩潰的哀嚎和喪失理智的告饒應答。

  ……

  多虧了聖伯納教堂的神職人員,許多本該死去的傷員活了下來,但馬修覺得有些人還真不如直接死了好。近期送來的很多傷員都被嚇瘋了,揮之不去的恐懼和痛苦變成了失心的瘋狂,讓他們轉而憎恨起了無辜的神職人員。即便是組織了幾個士兵維持秩序,保羅神父和幾個修士的臉上還是憑空多了些淤青,而愛麗絲的修女裙則被撕碎了好幾條。馬修本以為這會是另一場即將爆發的衝突,然而恰恰相反,神職人員默不作聲地承受著一切惡意,並一如既往地對他們施以援手。

  “我曾因自己是孤兒怨恨父母,”愛麗絲是這樣說的。“我曾嘲笑羔羊的無知,我曾哀歎他們的愚蠢和醜陋,我曾認為既然無法改變還不如直接放棄,我曾無法相信那份溫情。我曾借此逃避,曾遺忘保護小小幸福的勇氣。但我想,必須有人去闡釋全能之主的教誨,必須有人起身反抗邪惡。哪怕這世上只有我願意接受試煉,承受一切冤屈與傷害,我也不會因此退縮。因為這是正確的事,我可以救贖更多人。”

  她會對每個不曾傷害她的人說謝謝。一開始馬修覺得她很虛偽,但後來他發現她並非是古板的客氣,而是真心對某個微不足道的美好瞬間表達愛意,並沉浸在快樂和滿足之中,就像隻活力四射的小狗,只要被摸摸頭就能重拾信心與熱情。正因如此,齊也坦言她一向對教廷沒什麽好印象,但愛麗絲絕對是她在這片大陸上見過的最真誠善良的神仆。

  她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嗅著腐肉的惡臭,穿行於那些對她抱有扭曲肉欲的男人間,面不改色地承受著非禮和下流的問候,為他們送去食物和水,再對那些沒對她動手動腳的人說聲謝謝,偶爾還會念一段禱詞。

  然後經過短短幾個小時的休憩,周而複始。什麽都沒有改變。什麽都不會改變。因為艾瑟爾的毀滅已成定局,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所有人都知道,無論如何,他們都不可能活著離開了。

  馬修拄著拐,邁過雜亂的物資箱,嶄新的矛,成捆的箭和或坐或臥的人群。而他麾下手腳健全的士兵們則緊隨其後,還在誇口自己將斬獲誰的首級,等傷員康復後他們要守住教堂是如何輕而易舉。大地還在顫抖,燃燒的蒼穹猶如幻影的無常風暴肆意橫行,仿佛諸神的鏖戰驚天動地。

  這時,警鍾不斷敲響,是勞恩等人回來了,他們身後還有一支聖佑軍大隊。馬修派人用弓箭掩護勞恩,讓喪家之犬般的幸存者得以順利擺脫敵人的追擊。伴隨著零星箭矢射向追兵,敵人在兩百步之外停下了。

  敵人與教堂之間的土地已然是一片火焰與扭曲金屬的破碎墳場。燃燒的深坑,不計其數的武器殘骸,以及成百上千的殘肢斷臂構成了一幅地獄般的殘酷景象。

  他們好像在商量什麽。馬修注意到敵人畏縮不前,也許是不願摧毀教堂,抑或是別的什麽原因,戰爭傀儡保護著魔法師離開了,隻留下幾百人的步兵團在教堂外摩拳擦掌。

  “長官,我們需要援軍!”馬修身後的某個士兵大聲催促道:“我們沒法抵擋那麽多人的圍攻,得盡快…”

  馬修很想下令。啊,他多想來一番豪言壯語呀,告訴他們,敵人也是一群凡人,他們會被擊垮,也會被殺死。但事實是,他們能夠擊倒十個,也許二十個,甚至三十個敵人,但也僅此而已。然後他們就會被敵人的弓箭手壓製,被越過障礙的人潮衝垮,毫無榮耀的死亡。既沒有騎士的風采,也沒有步兵的壯烈。

  “親…旗手。”馬修的語氣有些無力。

  沒有回應。他深吸了一口灼熱、洋溢著死亡味道的空氣。盡管不抱希望,但他已別無選擇。

  “旗手!”他重複道。

  齊跑了過來,她方才還在忙著給傷員更換繃帶。再次對視前,馬修不覺得他那俏皮可愛的妻子眼裡會出現如此殘破的麻木。

  “什麽事, ”她似乎有些疲倦,“長官?”

  “恐怕這是我最後的命令了。”馬修說道。“我們的戰線已經潰不成軍,所以敵人才能過來。我要你帶上還能行動的傷員去後面的防線,假如能找來援軍的話…那就更好了。去吧,快走,不要回來。”

  “我怎麽可能會…”

  “閉嘴,去後方求援!”馬修的側臉暴露在火光下,他英俊,沉鬱,眉間掛著一副不舍的決絕。“這是命令,士兵。你沒有拒絕的資格。”

  他的眼神說明了一切。沒有時間互訴衷腸了。執行命令,壓製痛苦,然後忍耐痛苦。齊知道他是對的,如果找不到援軍,那所有人都會命喪於此。

  “答應我,活下來。”她抹掉眼角的淚珠,去召集還能行動的傷員,“我們還有好多事沒做呢。”

  馬修沒有回應,他聽見了盔甲的碰撞聲,士兵們正逐漸在庭院集合,以沙土壘成的矮牆作為臨時防線。但馬修深知,他們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敗局已定。

  “這麽狼狽嗎?”馬修感慨萬千。這時候勞恩走了過來,把盾牌扔在地上。他不斷咳嗽著,嘴裡滿是鮮血。

  “你受傷了?”

  勞恩搖了搖頭,然後他才意識到,沒錯,自己的確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如果不是附魔盔甲在徹底破碎前替他擋下了那顆致命的火球,恐怕他已經死了。

  “老子好得很。”他揉了揉劇痛無比的胸口,“別沒事找事。”

  即使知道這並非事實,馬修還是默認了。

  “那就準備戰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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