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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一百六十八 靜謐之火
  那些瘋娘們和男人一樣,冒著漫天箭雨衝鋒陷陣,爬冰臥雪,有的還背負著比她們重一倍的傷員。那場談不上光榮的戰爭以勝利者缺席的方式結束,同時也使得很多西境婦女改變了自己的天性,從此變得嚴峻冷酷。

   785年10月,教會入侵西境,開始了為期九年,錯綜複雜又殘酷無比的討逆聖戰。一代蘭斯青年在“救贖西境人民”的旗號下應征入伍,他們非常年輕,大多才二十歲出頭。雖然戰爭在九年後便結束了,但關於那場戰爭的記憶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沼,那一代年輕人終生都深陷其中。這批當時還是不滿二十歲的孩子見證了來自地獄的成人禮——被夷為平地的建築、被殺死的父母兄長、如同乾屍般挨餓的人們、掛在樹上的屍體…他們在戰爭中過早地成為了大人,因而終其一生都無法感受幸福。

  他們甚至會害怕歡樂。

  他們是神權王朝最後的見證者。

  ——摘自《舊大陸通史》蘭斯篇第六章

  瑪麗亞靜坐沉思,毫無阻礙的悼詞在腦中奔流不息,如海潮般起伏漲落。記憶的碎片,談話的段落,血腥的圖景,戰鬥的回聲,這些未經稀釋的過往如落入池底的泥沙般慢慢沉澱下來。

  她是奧菲利亞親選的貼身護衛,騎士團最年輕的冠軍,神罰之刃,最無情的純潔者,死在她劍下的異端不計其數。和奧菲利亞的其他貼身護衛一樣,她冷酷無情,劍術登峰造極,從不質疑命令。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有艾尼西亞人的血統,常被視作“不詳之人”而受到排擠。或許正是如此,她才在某些方面與其他護衛有所不同,比如說她經常會跪在神像前祈禱,為自己犯下的殺孽懺悔,這是以屠殺異端為榮的聖殿騎士們所無法理解的行為。

  自省,求知之路。查問良知,心懷對全能之父的職責,在道德之光下檢視所作所為。

  精神修行,通過冥想接近全能之父的精神和祂樹立的榜樣,效仿聖徒和無垢者。

  她撥弄著念珠,跪在神像前,閉上雙眼,任由精神陷入記憶的漩渦,讓眼前的可怕景象越發清晰,越發明朗。

  立下誓言的記憶,狩獵異端的記憶,屠殺邪魔的記憶,最後都淡化為近乎喪失的記憶。

  經年累月的戰鬥中,她從未像現在這般接近教義真理。即便冥想要求徒勞生出的遺憾和悔恨應如泥沙般沉積腦海,思緒依然重現。它一遍又一遍地湧上心頭,在歷次決定與行動的記憶間流淌,宛如變換浪濤下的洋流。鮮血誘發了本能的排斥反應,進而造成滌淨汙穢的念頭如海嘯般襲來。倘若她沒有大開殺戒,而是帶領聖佑軍們直接砍倒敵軍屹立於城垛之巔的戰旗,有沒有可能會避免一場無謂的殺戮,讓許多罪不至死的異端獲得一次贖罪的機會?

  自省。

  瑪麗亞問著自己決定大開殺戒的原因。她想出了許多貌似合理的戰術和戰略理由,然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從未抑製過野蠻的狂怒,這些理由能說服別人,但說服不了自己。

  她憎恨異端,渴望斬殺他們,把這些罪惡的靈魂統統送下地獄。

  這才是不留活口的真正原因。

  大殺四方的畫面喚醒了她幼時的記憶:吊兒郎當的主教,在灰蒙蒙的天穹下布道,由美酒和沾滿泥土的髒兮兮的金幣推動,憑個人情緒和固定的教義宣講。

  然後,一場旱災徹底改變了她本該碌碌無為的一生——為了償贖無法納稅的罪孽,她被迫成為一名聖殿騎士的侍從,

在半夢半醒的迷茫間懷念著故鄉的風景,如不知疲倦的牲畜般揮舞著比她還高的長劍。  她天賦異稟,十六歲便擊敗了所有同期的騎士候補,就連騎士團團長柯恩也險些在輕敵之下敗給她。自此,她受封為騎士,然後是騎士長,聖騎士,近衛聖騎士…在一次次的命令下,她揮舞長劍淨化了一個個被異端汙染的村莊,包括她的故鄉,她的父母和兒時的夥伴。

  那不是罪孽。瑪麗亞接受了這個論斷。她將任務的必要性和正義性擺在了個人意願之前,無罪。

  但她遲疑了,且感到悲傷,有罪。

  自省。

  圖像,又不只是圖像的思緒,緩緩成型。細節,記憶。

  訕笑的回聲,熏香的氣味——獨特的腐臭被玫瑰與蘆薈掩蓋。那是陰謀的標志:一朵帶刺玫瑰,扎根於巨人龐大的屍體上。層層疊疊的聖言將那個龐大的王國鎖住,墨漬捆綁的牆壁滲出點點猩紅。

  不,這無關緊要。自成為騎士的那天起,她就明白自己已成為不會被審判的無魂之人,這是個相當淺顯的道理——無魂之人沒有自身的意志,也沒有光榮的頌歌,她不過是一柄用來殺戮的武器,哪怕皮囊再過美麗,又能有什麽意義?灰暗的戰損甲冑便是她的華服,上面的累累血跡便是她的獎章,而其他人談到她時那厭惡的低語便是頌唱她榮耀的讚歌。

  職責便是一切。淨化異端,審判罪人,於惡徒頭頂降下裁決。

  拯救世人。

  但一路上冷酷無情的砍殺真的算是職責嗎?

  或者說,這就是職責的全部嗎?

  “您不能進去,大人。”門外傳來了衛兵惶恐的聲音,“聖潔的瑪利亞女士正在禱告,萬萬不可…”

  話音未落,魁梧的身影破門而入,一道凌厲的劍芒迎頭劈下。電光火石間,瑪麗亞拔劍出鞘,回身迎擊。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雙眼黯淡無光,毫無感情表露。瑪麗亞已經被柯恩親自訓練了整整六年,她每天都在研究他的劍術,揣摩他的習慣,就連夜裡做夢都在和他比拚劍術。

  此刻,她甚至能聞到他劍上的氣味,那是被冰封的死亡氣息,一般人嗅到只會渾身癱軟,但瑪麗亞絲毫不受影響,長劍在她手中上下翻飛——這把古老而優雅的長劍曾被格裡高利二世親自賜福,它的每任主人都是萬裡挑一的冠軍。

  “為什麽不用雙劍?”科恩收劍入鞘,低沉的聲音裹挾著寒流,使得他鋥亮的盔甲表面上好像結出了一層冰霜。

  “這是我的房間,閣下。”瑪麗亞臉上的不滿轉瞬即逝,“我正在禱告。”

  “那不是你的職責!”

  柯恩時年四十八歲,按照高官的標準正值壯年,但對戰士而言已不算年輕。在他備受爭議的一生中,很多人認為他冷酷無情。有人評價他是聖殿騎士團歷史上最鐵石心腸,不擇手段,甚至惡毒殘忍的團長。但瑪麗亞知道這都是假象。柯恩這樣冷酷的人亦有七情六欲,亦有惻隱之心,唯一不同的是他對自身意志與信念的掌控。正是此等全父認定的至高無上的品質,才讓柯恩始終能面不改色,不屈不撓地直面無數悲慘景象。若是其他有兩把刷子的戰士坐在他的位子上,總會免不了對榮譽洋洋自得或是擔憂它被失敗玷汙,可能早就徹底放棄了磨礪技藝,或是因左右為難陷入動彈不得的窘境。只有柯恩不會,他忍耐著一切命運,從不沉溺於榮譽之間層層堆積裹住靈魂的汙垢。這個男人總是身體力行地闡述著冰冷的服從和奉獻才是虔誠者最根本的美德,就好像他打出生起就是個無欲無求的苦修士。

  面對老師兼同僚不夠禮貌的質疑,瑪麗亞只能垂下頭保持沉默。柯恩就是這樣刻板的人,這就是他開的某個匪夷所思的玩笑,以對屬下表示關心。雖然瑪麗亞覺得半是困惑半是好笑——誰規定聖殿騎士不可在戰後禱告?面對柯恩陳詞濫調的長篇大論,瑪麗亞最後隻用了四個字作為回答。

  “我們贏了。”

  這可不是柯恩想聽的答案。

  柯恩暴跳如雷,他當著室外那些衛兵的面一一列舉了瑪麗亞顯而易見的傲慢犯下的十種愚行,並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每種愚行如何體現在她的行為當中。

  “我們贏了。”她對這些誇張到毫無意義的控訴無動於衷,“異端授首,我職責已盡。”

  “異端尚在堡壘中尋歡作樂,你怎敢輕言職責已盡?!”

  “雷蒙斯與羅特希爾德將撕開防線,到時才是…”

  “他們不會…”

  意識到自己失言,柯恩的聲音馬上低了下去。他憤憤地咕噥道:“即使攻克茶花領,他們也會被敵人的援軍吞沒。放下念珠,拿起你的劍,主對我們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為什麽?”

  “你指什麽?”

  “為什麽我們不派援軍?”

  “你在質疑將軍的命令?”

  “如果它不合理為什麽不能質疑?”

  “你真是昏了頭。我早就說身為聖騎士,大家都該像我一樣艱苦樸素,現在倒好,你享受著眾人的敬慕,已經開始忘乎所以了。回答我,你有什麽資格對聖座親選的將軍指指點點?”

  這算什麽,讓好人去白白送命?瑪麗亞氣得咬牙切齒,憋了半天,也只能把盔甲抖得鏗鏘作響。

  “一個胡亂下令的將軍,算不上合格的將軍。”

  他感受到了她的注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中燃燒著靜謐的怒火。上次見面時,她已飽受折磨,疲憊不堪,腦海中回蕩著幽靈無休止的尖叫。在漫長的騎士團歷史中,很少有人會像她這樣遭受如此嚴重的精神創傷。箴言和聖膏可以隱藏傷疤,但不能讓它完全愈合,這便是柯恩無法理解的東西了——像他們這樣高高在上的人幾乎動動嘴唇就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意味著他難以理解珍惜和愛護的必要性。

  “祈禱完就去訓練,不可半途而廢。記住,那203人的死,是你的錯。”最終,柯恩歎息一聲,悵然離去。他知道孔代的真實意圖,卻不能廣而告之,這在某種意義上,讓他會和孔代一起成為被第一個指責的人。

  這種感覺並不好受,但為了勝利,他願意承擔這份壓力。

  瑪麗亞聽著他的話,感覺心臟又一次被長矛貫穿。這是我的錯,我做錯了什麽?她想說那不是她的錯,任何冠軍都無法憑一己之力保護手下的每個士兵。無論她做什麽,那些戰士都已經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任憑誰都無法挽救那些迎著箭雨衝鋒的士兵,但她相信他的話,在內心深處,她為自己的無能苟活感到愧疚。

  總得有人對那些可怕的事情負責,而她不願成為替罪羊,所以她得加倍努力,以更多異端之血滌淨罪惡。瑪麗亞感到她體內某根黑色鎖鏈崩斷了,那不可抗拒的精神束縛有了些許松動。

  這罪惡的松懈會是一種啟示嗎?

  瑪麗亞安靜地跪在地上,用力攥著劍刃,直到掌心流出的血在地上匯成一灘淺泊。死在她劍下的每一個男女,她聽到他們死去。他們所有的恐懼,他們所有失去的夢想,他們所有的最後想法,他們全部的尖叫和詛咒。每當她放松警惕的時候,他們的聲音便會出現。她感到惡心,只能被迫忍受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破壞,但這也是她的天賦——只有在最為痛苦的時刻冥想,她的劍術才會突飛猛進。她將被迫接觸那些亡者的精神,感受他們的痛苦,然後盜走每一個死亡的瞬間,從中汲取關於武技和生存解法的一切秘密。這是她的天賦,也是她的詛咒。

  如此黑暗,如此殘酷。

  “女士?”門外的衛兵捏著繃帶和藥膏,膽戰心驚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我沒事。”她輕輕歎了口氣,似乎是不想給這個戀慕她許久的手下潑冷水,她又慢慢補充道:“把繃帶放在那吧,我會處理的。去告訴其他人,晚上加練,做好準備。”

  “您應該親自告訴他們,他們都盼著…”

  “我會的,但這種小事可以等等,”瑪麗亞說,“現在,我得先照顧自己的靈魂。”

  她將念珠纏在黏黏的手指上,親吻著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那個小小的金色人物。長劍滑落到血泊中,她閉上雙眼,繼續祈禱。

  本人的逼逼叨:抱歉了各位觀眾,最近錢不好掙,我只能每天出去跑單了,龜速更新…這個咱就理解一下吧,真的抱歉。(真不是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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