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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一百三十 凱旋
  時間退回兩小時前。

  勞倫斯限定的時間太短,第一團的士兵們根本來不及仔細搜刮死者的財物,就被迫帶上大件物資回去集合了。由於戰鬥已經結束,這群人變得暴躁易怒——黏糊糊的疲憊,濕漉漉的饑餓感,還有毫無人情味的冷酷命令結合在一起的結果就是為了爭搶微不足道的財物,一些士兵對同袍大打出手。就像歷史上曾發生過的所有戰爭一樣,沒有戰鬥壓力的時間越長,軍隊的凝聚力就越容易動搖。

  好在勞倫斯及時意識到了騷亂的原因。在唐納德的建議下,他不情願地讓士兵們就地吃了一頓糟糕的早餐,然後把半小時的搜刮時間延長了一個小時。相應的,唐納德也默認了勞倫斯加強紀律的命令,他臨時賦予了幾個親信監督軍紀的職責,讓他們以不服從命令和製造混亂的理由把那些帶頭惹事的士兵拖出來接受鞭打。恩威並施之下,第一團的紀律暫時穩定下來,但這樣的舉措既不易施行,也不受歡迎。

  晚上會舉行狂歡慶祝勝利,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但一想到天黑前還有許多活要乾,所謂的狂歡好像就不那麽讓人開心了。又是一個小時後,士兵們揣著搜刮來的各種物件和一肚子的牢騷踏上了歸途。一路上,就連樂觀的唐納德也變得沉默寡言。說實話在休整後,士兵們的紀律還算不錯,但他們的行動太遲緩了,這非常糟糕。

  也許這確實是個問題。唐納德也意識到,當龍騎士和卡庫魯野戰軍在忙於奔向下一場戰鬥時,他們只能先給茶花領的士兵們灌輸紀律的重要性。對於一個軍隊的指揮官來說,沒有過半的傷亡是可以忍受的,但怠惰和懶散不是。如果此時唐納德或勞倫斯大發雷霆,喝令士兵們把步子邁到最大,他們也一定會乖乖聽話。可現在不是戰鬥打響前,這樣做只會讓士兵們滋生更多不滿,因此唐納德寧願讓他們夢遊似的行軍——這總比他們罵罵咧咧地強裝精神要好。

  “好吧,我得承認,也許你說得對,他們需要更嚴厲的管教。”唐納德和勞倫斯並肩坐在一輛馬車上,似乎他沒意識到自己在自言自語,“我們人手還算充足,裝備非常精良,如果…唔,關於如何磨礪他們的意志,你有什麽建議嗎?”

  勞倫斯沒回應他的提問。

  “嘿?”唐納德回頭看去,才發現勞倫斯不知在何時睡著了。他沉默地垂著頭,不時蹙眉發出一聲呻吟。毫無疑問,他在做夢,而且不是什麽好夢。

  “好吧,好吧。這些事咱們以後再談…”唐納德看著勞倫斯那張疲憊的臉,不禁假想,如果蘭斯贏下了那場戰爭,一切會不會都大不同?第七軍團的患難兄弟們會聚在一起面對殘忍的命運嗎?還是早已各奔東西?

  事實上,勞倫斯也有同樣的疑問。打一開始來到這個世界,他的命運就與眾不同。從一個被放逐的騎士,搖身一變成了邊陲之地的領主,他覺得這已經足夠讓人震驚了,但顯然命運的捉弄遠不止如此——他的體魄在卡琳的訓練下與日俱增,戰鬥技巧也愈發卓越。

  起初,被迫踏入戰場的感覺使他感到痛苦,這與日後殺戮的感覺完全不同。在暴雨中與攻破營地的塞連人戰鬥,是為了求生而殺戮,即使他不適應血肉橫飛的戰場,也能說服自己這種行為是本能的,正義的。但在離開王都後,他越習慣於拋灑鮮血,便越是沉溺於對血腥的渴望。為了殺戮而殺戮所獲得的獎賞就是他開始變得比其他戰士更加堅韌,更加敏捷,

不管什麽東西到他手上,都能變成致命的武器。隨著時間的推移,勞倫斯的殺戮技巧變得愈發高超,但他也開始意識到,心底那道嗜血欲望的溝壑如同永遠都不會被填滿的深淵,他對此感到恐懼。  他才不覺得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唯一意義就是墮落成嗜血神明玩弄的奴隸,但夢中出現的惡靈輕描淡寫地預言了他的未來——他將在一場殘酷而漫長的戰鬥中被一位絕世冠軍擊倒,且不會獲得光榮的死亡。一些血腥預言的殘片折磨著他的神經——火焰、顱骨、堆積如山的屍體和遮天蔽日的陰雲,那些屍體血肉模糊,死狀淒慘無比,沒有任何榮耀,只有恐懼和無邊的黑暗。

  面對夢中的景象,勞倫斯的大腦提出了一個經典的哲學問題:腦海中浮現的東西就一定是真實存在的嗎?他試著思考這個問題,但很快他就失望的發現,自己現在無法得出任何結論。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神和惡魔都是真實存在的,他怎能堅定地相信所有夢境都只是潛意識的反映呢。

  好在他的意識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聲浪給震醒了,耳邊響起的興奮尖叫與某種沉悶鼓點混在一起,吵得他頭痛欲裂。

  又出什麽事了?

  他睜開眼,看到了一扇敞開的大門和熟悉的街道,頓時一切豁然開朗。凱旋歸來的士兵們大聲歡呼,他們用拳頭錘打胸膛,昂首挺胸,向圍觀者展現自己的驕傲。從牆外到牆內,成千上萬的民眾將勞倫斯和他的兄弟們包圍起來,他們混亂的呼喊聲逐漸變得統一,他們在呼喊領主的名字。

  “勞倫斯!勞倫斯!勞倫斯!”

  歡呼聲如滔天巨浪,響徹雲霄,勞倫斯從人們的熱情中感受到了他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

  勞倫斯能感受到無數雙炙熱的眼睛正注視著他,每當他下意識向人群揮一次手,人群便會爆發出一陣歡呼。飄飄然的感覺讓勞倫斯心中的一切疑慮彷徨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他能感受到心臟正轟鳴著將沸騰的燥熱血液送往四肢。隨後,迎著漫天花雨,他拔出佩劍直指蒼穹。

  “勞倫斯!勞倫斯!”

  “嘿,姑娘們,看這!”就連一直沒加入戰鬥的馬修都聲嘶力竭地喊著。他努力挺起胸膛,生怕那群年輕姑娘看不見他胸甲上那兩道淺淺的凹痕。對此唐納德翻了個白眼,他沒好意思揭穿真相。也許是有人捕捉到了唐納德的眼神,也許是有人注意到了馬修身上沒有半點血漬,總之,那些姑娘們議論了幾句,便笑著跑開了。馬修讀出她們的笑容裡有不加掩飾的輕蔑和鄙夷,於是他咬著嘴唇,忿忿地哼了一聲。

  再過兩年,看看誰笑話誰。馬修打算就這麽混下去,他覺得自己不管怎麽倒霉,再過上幾年起碼也能做到分隊隊長的位置,等職位和資歷都上去了,他就找個長得不算差,身材豐滿的姑娘結婚生子,等小崽子們長大點,再利用職務便利為他們弄份輕松穩定的工作…不然還是多生幾個孩子好了,哪怕他們都參軍,也總有一兩個機靈的能混出名堂給自己沾沾光的。

  這就是馬修的如意算盤。

  不過就在今天,他的人生要往另一條方向發展了。

  “陣亡士兵的家屬,來這裡領取撫恤!”當遊行進入尾聲的時候,十幾名士兵在勞倫斯的授意下押著兩輛沉甸甸的馬車佔領了中心廣場,並開始盤查聚攏的人群中誰才是真正的死者家屬。

  這有啥可關注的。馬修心想,在這個時代一條人命也就值兩袋麵粉加半盒鹽,也許勞倫斯是個仁慈的領主,他會多施舍幾個銅子,或是幾尺粗布,但那又怎樣?死人的待遇還能比…比…

  “感謝您兒子對領地做出的貢獻,領主和軍團將永遠銘記他的英勇事跡。”唐納德已經將一袋麵粉和三枚銀幣塞到了第一位陣亡士兵的家屬手中。那老寡婦垂著眼,小聲說了些什麽,然後,唐納德大聲回答了她的疑問,這回答絕對稱得上是驚世駭俗。

  “沒錯,這點東西遠不能補償一位勇士的犧牲。但我要強調一點,這份補償並不是一次性的,每個月的第二周周末,陣亡者的親屬都可以來廣場領取同樣的物資,直到死者去世的四年後為止。還有什麽疑問嗎,女士?”

  這消息驚得馬修目瞪口呆。當然,廣場上的其他人也一樣。這是他們從未想過的待遇,也是大多數人這輩子也無法企及的目標。

  每個月,一袋麵粉,三枚銀幣…馬修掰著指頭算了算,補償總數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范圍。這意味著哪怕那個老寡婦每天什麽都不做,也能在幾年內吃飽喝足。他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當個死人好像也不錯?”

  什麽玩意…馬修煩躁地甩了甩頭,又想起了自己規劃好的人生,只是這次他的心情就沒那麽激動了。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反正那些光彩奪目的東西都與他無關,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從容地坐在鋪著潔白桌布的餐桌上像個貴族一樣優雅地品嘗從未見過的珍饈…

  …嗎?

  他第一次對自己得過且過的生活提出了疑問。

  的確,現在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真心想要的嗎?硬邦邦的床板,髒兮兮的灰臉,淡然無味的食物,每天從天亮之前就爬起來一直在訓練場混到天黑才休息,領到的錢扣除生活開銷也只能買幾杯啤酒。如果再這麽把日子混下去,再過十年他也未必能攢出娶親的本金。

  真的還要再混下去嗎?

  他盯著廣場上的人群,那幫鄉巴佬雖然瘦小,憔悴,衣冠不整,但他們的眼裡倒映著希望與喜悅的光芒。

  反觀他,高大,精神,衣冠楚楚,卻抬不起頭。

  這反差終於擊潰了他的心理防線。他想改變,想賦予人生不那麽平庸的意義,但一想到鮮血從破碎肢體裡噴湧而出的景象,他結實的身體便抖似篩糠。如此驚恐,如此可怖,哪怕只是在腦海中想象一下踏入戰場的結果,他就感覺自己脆弱的心臟快要爆炸了。

  “嘿,馬修!”是勞恩的聲音, 這個敦實少年目露精光,手裡抓著一把不知從哪弄來的魯特琴大聲嚷道:“聽說你懂音樂是嗎?反正你也乾不了什麽,過來給我們彈一曲吧,就當你跟我們一樣為勝利做出貢獻了。”

  “我不是…”馬修握緊雙拳,垂下頭看了看勞恩手中破舊的琴,半晌後他才有些不快地答道:“我不擅長那個。”

  他想揍勞恩一拳,好讓他知道拿自己開涮有什麽後果,但勞恩臉上的血汙與旁人輕蔑的眼神粉碎了他的勇氣。好吧,那把琴非常舊,也不知道是從哪被翻出來的。羊腸做成的琴弦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油膜,髒汙不堪。馬修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告訴自己音樂是神聖的藝術,而他只是無法忍受用那把破破爛爛的琴來展示自己的高超技藝才拒絕表演,才不是因為什麽別的原因。

  “好吧,那你還真是個可憐的廢物。”周圍的士兵們爆發出一陣哄笑,“你該和姑娘們站在一起,在我們遊行時灑灑花瓣,或是拋個媚眼。這樣我們就知道該表現得紳士一點:嘿,小妞,來跟我們喝一杯怎麽樣?”

  “閉嘴,把琴給我,晚上我會把它恢復到可以正常彈奏的狀態。”馬修努力保持平和的語氣以掩飾厭惡,“我只是拒絕讓自己變得和你們一樣粗俗,僅此而已。”

  也許是覺得馬修已經在屈辱中自我反省了,士兵們一邊喋喋不休地爭論著那群年輕姑娘誰的屁股更翹,一邊把破舊的琴塞到了馬修手上。現在,馬修徹底明白了,他會不會彈琴,和他能不能受到尊重一點關系也沒有。

  他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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