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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一百九十二 背面的世界
  “今晚有肉吃。”勞恩走下古老的城牆時瞥了一眼換防的士兵,“打起精神,記得別在燈下吃飯,我可不想明天給你們收屍。還有,把塔樓裡的灰打掃打掃,別以為天天下雨那裡就不會憋死人了。要是你們想悶死在裡面那就算了。”

  “走吧。”馬修淡淡地說。

  戰爭幾乎每天都在進行,已經持續了將近半年,敵人變得不耐煩了。他們的攻城武器已經毀壞了城牆上的很多地方,但他們所組織的每一次進攻,到目前為止都被頑強地擊退了。孔代三思而後行的沉穩似乎完全沒用對地方:付出了如此多的傷亡,結果一個目標都沒有實現。經過這麽久的戰鬥,馬修終於能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敵人絕非是因為愚蠢才一次又一次發起毫無意義的小規模襲擊。對任何一個統帥來說,現在都只剩下兩條路可走——不是放棄包圍,就是在經過無數次試探後,發起一次大規模的決定性總攻。但問題是,敵人在等什麽?他們理應了解了艾瑟爾的城防部署和守軍規模,卻為何遲遲不肯行動?

  馬修的本性強迫他思考,即使在打仗時也按耐不住。他那顆詩人的頭腦從來都拒絕老老實實地服從命令。然而正是這種叛逆的品質驅使他成為一名騎士,成為銳意進取的軍官,比起其他出身平民的同僚,他的人生格外成功。然而同樣是這叛逆,也可能極易成為負累,折騰得他寢食難安。

  兩人帶隊走在通往聖伯納教堂的路上。這條路在這裡已經有好幾個世紀了,近來修築的街壘讓它變得越發狹窄。它曾見證了人類軍隊、修士、農民、驢車、牧羊人、嗜血的惡魔,見證了滿載刀槍劍戟的車隊和十幾米高的戰爭傀儡。時代在變化,季節在交替,交通有時堵塞擁擠,有時如涓涓細流,有時如滴滴露水。

  “等等我。”勞恩突然在一家點心鋪門前駐足,“我得給愛麗絲那小妮子買個甜餅。”

  “你又惹她了?”馬修翻了個白眼,他早就說過,沒事別跟那個伶牙俐齒的小修女拌嘴,看來勞恩一點也沒聽進去。

  “這倒沒有。”勞恩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那小姑娘給金妮編了條項鏈,還幫我把那兩個兔崽子給馴得服服帖帖…總之我確實欠她的。”

  “那你可真夠摳門的,一個甜餅就想…”

  “你丫知道現在一個甜餅多少錢嗎?”勞恩氣衝衝地拍了馬修一把,“三個銀幣啊!老子一個月才拿幾個錢?”

  “老爺,現在得四個銀幣了。”一個士兵指著甜品鋪的招牌小聲提醒道。

  “真他*的見鬼了,我昨天看還是三個銀幣。”勞恩歎息著,摸了摸胸口的乾癟錢袋,最後咬咬牙,把它掏了出來。“這都什麽世道啊,那玩意是金子做的?”

  “知足吧,至少咱不用為吃飯發愁。”馬修看著店主瘦削的面龐嘀咕道:“除了咱們,現在還不愁吃喝的人可不多了。”

  “也是。”勞恩扭捏地掏出錢袋,向店主要了個甜餅。他注意到店鋪裡只有寥寥幾種甜品,連廣受歡迎的小蛋糕和蘋果派都見不到了,看來圍城對平民生活的影響非常大。幾個面容枯槁的老乞丐坐在街角,饑腸轆轆地看著勞恩把甜餅揣進了懷裡,默默地咽著口水,目送士兵們遠去。

  講真,他們本不必如此窘迫的,但正是勞倫斯在一個月前的誤判害得艾瑟爾被徹底切斷了補給線。那可能是勞倫斯變聰明後為數不多的幾次失誤之一,但它足夠要命——他認為敵人在這麽長時間裡隻敢扎營圍困,

用攻城武器對城牆反覆轟炸,已經說明了他們的軍力不足以對守軍造成碾壓,所以他帶了幾千人前去打開缺口,試圖讓更多補給車隊能抵達艾瑟爾。孔代親自指揮了這場戰鬥,他展示了自己作為一名將軍、戰略家和騎士的傑出素養,盡顯大師風范。在誘餌有限的條件下,他先是指揮一千人化解了勞倫斯的進攻,之後親自上陣面對勞倫斯以拖延時間,好讓埋伏在各處的部下按命令將守軍分割包圍、逐個擊破。最終等大網收緊時,漫山遍野的聖殿騎士和戰鬥修女幾乎把勞倫斯戳成了篩子,靠著卡琳拚死救援,他才勉強撿回條命。孔代的指揮行雲流水,甚至還在全殲敵人後跑到艾瑟爾城下,巧言嘲諷年輕的勞倫斯根本不配與他對陣。如今孔代手握可隨意調動的龐大兵力,他只求與猩紅大公來一場堂堂正正的較量,以艾瑟爾為獎勵展開宿命的對決。他是這麽想的,但很遺憾,面對孔代的挑釁,猩紅大公隻送來一封充滿不屑的戰書,表示會擇日領軍與他一決勝負。孔代雖然有些忐忑,但他清楚西境的戰力,奧蘭多手裡沒有英勇傑出的突擊部隊,只有頹喪迂腐的貴族私兵;他手裡沒有凶悍無畏的攻堅小隊,只有傲慢自私的奸詐傭兵。假如奧蘭多用他的部隊正面絞肉只會被聯軍以絕對優勢擊敗,所以孔代判斷猩紅大公必然會選擇層層放血加防守反擊。  “我們已經痛擊了敵人,現在堅守陣地。”孔代是如此命令的,“我們等待。”

  由於雙方高層的視角足夠高,高到了雲端之上,他們根本體會不到士兵們的恐懼、饑餓和寒冷。

  這場圍城戰已經持續了多久?傷亡了多少人?已經沒人記得了。馬修隻記得每天都有第三團的老兵一個又一個倒在城牆上,每天都有源源不斷的新面孔加入,快到他甚至來不及記住這群新兵的名字他們就沒了。而敵人的士兵同樣換了一茬又一茬,上午還是面色蒼白的年輕人,下午就已經是一群稚氣未脫的少年兵了。他吃過晚飯,就不願待在室內——老兵們把鹽巴碾碎,倒在土豆餅上;勞恩因新兵哭的死去活來而生氣…至於馬修自己,他時時刻刻都被八小時換班的詛咒給捆綁住,被一日三餐沒完沒了的土豆和乾麵包所折磨。現在他很想躺在被鋪裡,安安心心的睡到自然醒,再奢侈地賴一會床。可他沒得選,只能在難以入睡的時候喝一杯酒,開始動筆書寫自己的回憶錄。開頭往往行筆如風,這都要歸功於敵人的行動以及吃飯時的頓悟,但用不了多久,他就文思枯竭。

  “這樣下去沒有未來,也看不見未來。我現在就像一個被綁上木板推入河裡等死的犯人,只能隨波逐流,逐漸腐臭並沉寂。新兵們不用頂在最前面,看似很輕松,但其實並不是那樣。他們會為了維持秩序而形成階級,為了活下去而拉幫結派,靠厚顏無恥的謊言取得團體中較優越的地位。對於他們的吹噓,我們這些老兵總是漠不關心,因為殺得人越多,就越沒有話當年的故事。只有在飲酒時,我們才能迷迷糊糊地察覺到自己還活著…”

  馬修又喝了一杯,希望能夠再次喚醒心底的聲音。狀如螞蟻的小蟲在他身旁勤奮穿行,仿佛要重建它們毀於戰火的巢穴。馬修把一隻小蟲從筆記本上拍掉,才注意到更多蟲子正試探性地爬上他的靴子,展開一場激昂躁動的冒險。

  想象中的瘙癢讓馬修從教堂門前的噴泉旁站起身來,這裡恐怕不適合久坐。他拿起自己珍藏的半瓶酒,步履蹣跚地走入教堂。現在正是晚飯時間,高大宏偉的主廳裡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他找了張長椅坐下,仰望著穹頂上的彩繪和壁畫。從小馬修就知道何為聖殿,何為宗教,但孤身涉足這種場所,他還是被自己的愚蠢想法逗笑了。世界上沒有神,只有一群堅信神愛世人的混蛋。如果非要說這座建築物裡有神,那它一定是馬修的酒瓶和他肚腹中的醇美佳釀。

  這就是關鍵所在,馬修想。這座教堂與艾瑟爾格格不入,堅守它的人是愚昧落後的,代表主流人類文明的蘭斯早已摒棄的迷信被他們固守至今。教會宣揚的每一種美德都充滿了對來世往生與永恆存在的承諾,而荒謬至極的虛妄信仰就扎根於此。

  馬修很清楚,自從圍城開始後,來教堂禱告的人就絡繹不絕,或許是很大一部分人希望這樣做自己就能逃過此劫。哪怕任何形式,任何體系的神都早已消逝,偽信者們依舊貪求那些不可言喻的救贖。縱然這座城裡沒幾個人真心信仰什麽,保羅神父依然會耐心聽取他們的告解,寬恕他們的罪孽。馬修對此嗤之以鼻,假如誰都能通過祈禱就變得偉大超群,永生不朽,那這世界還會有戰爭?還會有不公?

  所以他不信神,也拒絕一切對神的崇拜。

  “人類究竟得愚蠢到何種地步?”馬修又灌了口酒,享受著空曠大殿傳來的回聲,“有多麽軟弱和慌張?難道我們非得供奉點什麽才能滿足內心嗎?難道我們生來如此?”

  他沉寂下來,仔細思索自己剛剛提出的觀點。很有道理,邏輯嚴謹。或許這正是人類種族的終極缺陷,源於人性中最基本的衝動。信仰就像一塊輕飄飄的海綿,它癲狂地吸走一切理性,以填充自己的虛無。

  “或許這就是身為人類的詛咒,”馬修面對空曠的神殿說道,“我們貪圖虛妄事物。世上不存在神,於是我們憑空捏造,聊以自慰。”

  神殿裡的聖徒雕像毫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偏廳的大門洞開,晚餐過後,愛麗絲理了理法袍,向聖壇屈膝禮拜,隨後進入告解室。馬修留意到小修女掀開厚重的門簾時,手中拿著一個甜餅。看來她接受了勞恩的好意,作為交換,勞恩也許有資格上天堂了。

  尋求安慰的人們很快便在告解室另一側的隔間前排起了長龍,馬修聽不見那些猶猶豫豫的懺悔聲,只能隱約聽見愛麗絲那低緩的輕歎。一樣啊,永遠都一樣,就是自以為身負無數罪孽的普通人在陳述自己毫無新意的罪行,一遍遍愚蠢地模仿著原罪。愛麗絲依然為自己必須替神父原諒這些人的罪孽而感到無奈,她難以集中精神。聆聽懺悔之時,她一邊偷偷啃著甜餅,一邊在胸前畫十字。那連綿不絕的懺悔聲,言辭無趣聲音低沉,節奏如同遠方傳來的鍾聲,擊打長釘穿透四肢,釘入木樁。愛麗絲如同一個聖徒,在傳遞給承載一切的全能之主前切身感受著每個負擔的沉重。這重負,有的是關於對配偶的不忠,有的是關於對兄弟的不義,還有些更黑暗的秘密。這些肮髒的醜事應該趁黑夜用髒抹布裹緊趕快埋葬,而不是讓一個小姑娘受到驚嚇。

  下一個尋求寬恕的人來自第三團,馬修因好奇而上前偷聽。

  “我相信以前應該有人警告過你,謀殺是重大惡行吧?”小修女努力掩飾著聲音中的稚氣,問懺悔者。

  “是的,修女。”

  “你是否意識到,這種意圖源自惡魔的蠱惑?”

  “我沒有殺戮的意圖。”

  “你是在給自己找借口嗎?”馬修似乎聽到了輕微的咀嚼聲。

  “不,修女,我知道自己殺了人,違反了第五戒律的精神,遠離了全父的寬容與正義…但,這是我的職責。”

  “要是你想說,你對殺人,尤其是殺害信徒的事愧疚。”她低聲說,“很遺憾,我必須得告訴你,這類罪行得由主教赦免,我不能——”

  猶豫了片刻,愛麗絲讓懺悔者跪下,她將做出審判。

  “你是否意識到對方——那個信徒,違背了永不訴諸暴力的諾言?”

  “是的,修女。但我依然為殺人而深深悔恨。”

  “唯一可以緩和罪行的狀況就是你因憤怒舉起了屠刀。你經常任由自己這樣拋棄理性嗎?”

  盤問繼續著,士兵跪在地上,喃喃著自己的懺悔,愛麗絲似乎吃完了甜餅,開始對他進行審判。

  “好啦。”小修女最後說道:“現在關於你的罪行,你要承諾,幫助一百個饑腸轆轆的流浪者,清洗他們的衣服,為他們提供一頓大餐;再撫養兩個因戰火失去父母的孤兒長大成人。這就是對你的判決,做完這一切,你才有資格被原諒…不,做完這些,你就能上天堂了。”

  “真夠隨意的。”等那人離開後,馬修倚在告解室旁,半開玩笑地問道:“像我這種人想上天堂得做什麽?拿一個甜餅?”

  “哎呀,大詩人也想上天堂啊。”愛麗絲探身靠近,手罩著嘴悄悄說:“你的話,起碼得一塊蛋糕,有草莓和奶油的那種。”

  馬修微微一笑。“給誰呢?我不明白。”

  “把你創造成這個樣子的那個人。”她似乎舔了舔嘴,但緊接著補充道:“雖然我從未因自己沒有父母而原諒他。”

  “原諒誰?全能之主?你不是修女嗎?怎麽能——祂是正義,是裁決和大愛,你怎麽敢說…”

  “難道我不能為神的裁決給點寬恕嗎?然後我會請求祂的寬恕。”

  馬修張了張嘴沒說話。她畢竟只是個小姑娘,在她簡單的世界裡,寬恕正義和寬恕不公均無任何不妥,人寬恕神就像神寬恕人。好吧,希望神會因她的可愛網開一面。

  “那你又尋求什麽呢?”她問。

  緊急集合的鍾聲敲響了,馬修戴上他的頭盔,把酒瓶塞給愛麗絲,“為我們祈禱吧,假如我活著回來,你會…不,全能之主會得到一塊蛋糕的。”

  他沿著過道徐徐往出走,讓每個湧進教堂避難的平民都來得及避開他,為他獻上祝福。之後,他拿起武器,與勞恩一起整隊。在路上,他覺得似乎神把他們的命運安排的明明白白,如同儀式前準備好的禱詞。可他們都明白,祂只是宣講了命運樂觀的一面,只是描述了美好希望,而非必然的結局。人生的漫長旅程充滿艱難險阻,如今他們只是又往前跨了一步。在全能之主的安排下,一場新的戰鬥再次上演,祂一定對人類失望透頂了。

  留守在教堂裡的人們則容易得多。他們的職責就是等待末日,並祈禱末日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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