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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一百八十八 救贖之道
  馬修已經在艾瑟爾高地上住了兩天,沒有一晚過得舒服。這鬼地方似乎有幽靈和冤魂出沒,他總是失眠。

  在老家摩納領,他從不知道寒冷為何物。當然,摩納領也有冬天,但他至少可以擠在火爐旁取暖,也可以在衣服下面再穿兩件毛衣,或是用毯子把自己包裹起來鎖住身體的熱量。但這破地方什麽都沒有,一旦套上毛衫,他的胸甲就卡住了。盡管軍尉有件漂亮的外套,但它的禦寒能力堪憂,更多時候只能算作心理安慰。寒冷總是讓人無處可躲,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能套的衣服只有這麽多,而火爐則是夢裡才會出現的東西。

  好容易適應了艾瑟爾高地的鬼天氣,第三團便收到了命令,棄守高地,前往艾瑟爾主城駐扎。起初,馬修以為他們的苦日子終於熬到頭了,畢竟城裡條件再怎麽艱苦,找個不漏風的地方睡覺總還是沒問題的,但現實給了他當頭一棒。由於人滿為患,第三團沒法進駐當地軍營,只能暫時駐扎在艾瑟爾市中心的教堂附近,而他作為軍尉的唯一優待,便是能睡在教堂高聳的閣樓上。當時他覺得與老鼠臭蟲作伴很不舒服,直到後來他聽說許多士兵都被日夜不停的鍛打聲折磨得睡不著覺,他才開始試著享受閣樓的寧靜。

  艾瑟爾是西境的兵工廠,在此生活的人很少不受失眠困擾。原本這座教堂是艾瑟爾為數不多能安享寧靜的地方之一,可第三團的到來讓空氣中充滿了士兵的呼嚕聲、罵聲和臭味。地下的情況更糟糕,被安排到教堂地下墓室的人甚至沒地方躺下,只能蜷著腿靠在濕漉漉的牆上睡覺。在這種地方很難休息好,他們被迫經常醒來,因為下半身的雙腿陷入麻木,或迫於牆壁的壓力不得不調整自己的位置。一些奴隸出身的新兵從沒想過還有什麽比囚車上更糟糕的睡眠條件,而現在,他們才知道還真有更糟糕的。

  勞恩倒是一點也不介意,他太累了。自打離開茶花領後,他就感覺自己幾乎沒休息過,每天不是在趕路就是在準備趕路。

  “所以為啥這地方還有教堂存在?”勞恩一有空就開始抱怨,“我真是*了,之前咱們還在跟神棍打仗,現在又住進了神棍的老窩。真他*的活見鬼,誰能告訴我該怎麽辦?*的,真想一把火把這破地方燒了!”

  馬修也心存芥蒂,但他沒有明說。

  “二位長官,我是聖伯納教堂的管理人保羅神父。”乾瘦的老人鞠了個躬,“願為諸位效勞,先生們。我們以聖徒約翰的名義歡迎各位,以聖伯納教堂的名義歡迎各位,以第三代傳承人的名義歡迎各位到來。請隨意,我們將盡可能為各位服務。”這些話都是掏心掏肺的,看神父這番態度,勞恩也隻好隨口答覆了一兩聲,不再發牢騷。

  “教堂裡可有食物?”馬修環顧四周問道。倒不是第三團沒開灶,只是他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來教堂,他很好奇教堂裡吃什麽。

  “有,當然有。”老神父顫顫巍巍地說,他喚來一個修女,“看在全父的份上,快帶兩位大人去餐廳。”

  那修女年紀不大,看起來只有十來歲的樣子,淡金色頭髮,穿著樸素的黑色修女裙,像個瓷娃娃。她的出現讓兩人馬上變得乖巧起來,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生怕一不留神就把她撞倒。

  “嘿,小姑娘,這陣子別亂跑。”勞恩好心提醒道:“軍隊裡什麽人都有,你到處跑可能會被壞人盯上。唉,我說這個幹啥?總之你這陣子小心點…”

  “我不小。

”修女撅起嘴,“我已經十四歲了,很多事情都能冷靜的處理。”  “別不識好歹,我這是擔心你。”勞恩小聲嘀咕,“跟我妹妹一樣大,都挺可愛的。”

  “你還有個妹妹?”馬修樂了。

  “以前有,後來被山賊擄走了。”勞恩歎了口氣,“也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活著。唉,我提這個幹啥…”

  “全父會保佑她的。”小修女一本正經地說:“要有信仰,大叔。”

  “我才剛成年!”勞恩鬱悶地吼道:“小屁孩,你就不能嘴甜點嗎?”

  “我不叫小屁孩。”修女回頭瞪了勞恩一眼,“我叫愛麗絲,你應該叫我女士,或者修女。如果咱們熟一點,你也可以叫我小甜心。大家都是這麽叫的。”

  “哈?這稱呼聽著會讓人想到一些不好的東西。”馬修撇了撇嘴。

  “你放心,我的手下個個都是正經的男子漢。誰敢動你一根頭髮,我就讓全團的人把他綁上鉛塊扔到河裡去。”勞恩拍著胸膛保證道。

  “先吃飯吧,大叔。”小修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看著她的笑臉,兩人馬上就意識到小甜心這個綽號是從何而來的。

  確實很甜。

  在餐廳的誦經台上,朗誦者正在吟誦通告。燭光把眾多長袍修士的臉照得發白,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凳子後面,等待晚餐開始。朗誦者的聲音在餐廳高高的圓頂下回響,下方的木質餐桌上圍著一池的燭光。

  只有勞恩和馬修坐著,哪怕愛麗絲一直在瞪他們,示意他們應該起身,兩人也沒動彈。現在,在這裡,他們這些軍官就是貴人,沒人能強迫他們做事。

  “尊敬的保羅神父命我宣布,”朗誦者揚聲念道:“今夜齋戒暫免,有貴客同席。所有修士可共享盛宴,可以吃肉,可以交談——但不得大聲喧嘩。”

  修士中爆發出一陣聲音,像是壓抑的歡呼聲。餐桌布置好了,食物還沒端上來,但巨大的晚餐托盤代替了以往盛粥的小碗,可見盛宴即將開始,引得人胃口大開。熟悉的牛奶杯留在餐櫥裡,最好的酒杯取而代之。長席上還處處點綴著玫瑰花瓣。

  “這不是教堂嗎,那些修士是哪來的?”馬修有些不解。

  “他們都是走投無路才來做修士的,為了混口飯吃。”愛麗絲將酒杯放在兩人面前,小聲說道:“保羅神父是個好人,哪怕這些人從未真心信仰什麽,神父依然沒趕走他們。”

  “那這麽說,你一定很虔誠咯?”

  “我是孤兒,從小就在這長大,八歲的時候就把《教典》背得滾瓜爛熟了。”她驕傲地挺起胸脯,“我的兩個姐姐到現在背《聖言錄》都磕磕巴巴的,更別說《教典》了。要說這裡誰最虔誠,那除了保羅神父就只有我啦。”

  “你還挺自豪。”勞恩想逗逗愛麗絲,便故意繃著臉說道:“我見過不少被愚昧教條荼毒的可憐人,他們都死在了我的劍下。你難道不清楚現在是戰爭時期嗎?”

  “不,不,不!”小修女厲聲反對,“你誤解信仰了,先生。擁有信仰不應橫遭指責,而當得到供奉和敬仰!我們應將火與燃燒的荊棘叢當作桂冠祈求全父保佑,感謝祂讓光明重歸大地,然後指責不信者,將他逐入荒漠!”

  修士們敵意畢現,面露不善。知道自己玩笑開大了,勞恩也不打算再用幽默打掩護。兩人目光冰冷地環視著人群,將手指搭在劍柄上。面對職業戰士虎視眈眈的威脅,修士們紛紛把頭移開,沉默不語。唯獨愛麗絲來了脾氣,她一把抓住勞恩的手腕,想將劍抽出劍鞘,然而卻像拉大理石雕像的手臂一樣,使不上力。

  “來啊,要是暴力能解決一切問題,為何不殺了我?”她不要命地譏諷道:“辯不過就想拔劍,您的所作所為還真是展示了當兵的藝術…”

  “不得無禮!”保羅神父姍姍來遲,他大步走來,給了愛麗絲一巴掌,“去把《教典》第四章抄寫十遍!在你深刻反省自己犯下的傲慢之罪前,罰你不準吃飯!”

  小修女哭著跑開了。“不要殺戮。”神父請求道,“讓我們都忘了剛才發生的事吧。”他的手抖個不停,面色灰暗。

  勞恩點了點頭,他自知理虧。

  “這小妮子,長得挺可愛,偏偏生了張嘴。”馬修拍了拍勞恩的肩膀,放松下來,“先吃飯吧。離開艾瑟爾前,我們會解決這個問題。”

  保羅神父拍了拍手,烤羊和蘋果酒就被端了上來。教堂裡的盛宴也不過如此,在慶功宴上吃過山珍海味的兩人自然是對“盛宴”有些失望。神父為兩人切好肉排,倒上酒,便眼巴巴地在一旁候著,數次欲言又止。

  “有什麽事就直說吧。”勞恩被他煩得沒了胃口,“如果想讓我們道歉,那我們會的。”

  “不,不是這種小事。”老神父艱難地咽著口水,“兩位大人也許聽說過,教堂是全能之主庇佑的土地,也就是非戰之地。噢,我是說…”

  “意思是不歡迎我們這幫當兵的?”馬修咀嚼著羊肉,隨意地說道:“我們也不想在這駐扎,但命令就是這樣。”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神父趕忙解釋道:“聖伯納教堂歡迎任何人,只要他不心懷惡意。只是,那份報告,能否請二位…”

  “什麽報告?”

  “您不知道嗎?城防軍曾派人來勘探教堂,並為城主準備了一份完整的報告,報告裡綜合評價了聖伯納教堂作為要塞的軍事價值。”

  馬修停住了嘴,疑惑地看向神父。

  “我的底線是,我們可以收留所有無家可歸的婦女兒童,還有老弱病殘,甚至幫忙照顧傷患,這毫無異議。但這裡是非戰之地,作為神父,我不能讓任何人將這個神聖的地方當作堡壘。所以,我想請兩位…”

  “我沒意見。”勞恩又抓起一塊羊肉,“在具體命令下達前,我不會對這座教堂怎樣。但如果某一天,有人命令我把這個地方改造成堡壘,我就不得不服從命令了。”

  “況且我們隸屬於茶花領,和城防軍攀不上關系。他們不會聽我們的,就像我們不會聽他們的一樣。”馬修補充道。

  “這不公平!”神父怒吼,“這是何等的褻瀆!”很快神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垂下頭,小聲懇求道:“不必將教堂納入軍事布局,艾瑟爾的城牆也能抵擋…‘他們’的攻勢,對嗎?發發慈悲吧,比起挽救那幫老爺的政權,我更想挽救生命。任何有良知的人都該考慮命令的合理性,而不是一味的服從。假如今日就要把教堂改造為堡壘,那明日老爺要您自殺,您覺得這樣的命令還要服從嗎?”

  馬修沒指望勸服他。但面對老神父苦口婆心的勸誡,他早已一臉不耐煩。是啊,沒錯,他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但結果怎樣?沒見過屍體的人永遠都能置身事外,告誡別人要理智,要保有良知,堅守底線。純屬放屁!馬修想,比起那套假大空的,能讓人陶醉其中無法自拔的救贖世人的理念,他更篤信命中注定——那些該死的人怎麽都活不了,與其說保羅神父想救濟民眾,不如說他只是不願目睹殺戮的暴行發生在眼前而已。

  “沒錯,您的建議非常有道理。”他反唇相譏,“所以我們就該引頸待戮,或是解散軍隊,去做苦修士,不傷一花一木。直到人類變得善良、純真、聖潔、明智,才走出教堂去擁抱敵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就是你話中隱含的意思,神父。讓教堂與世隔絕,不讓任何人利用這個地方,在人類變得他*的聖潔無比以前什麽也不做。也許你們在這座教堂裡已經這樣堅持了幾代人的時間,可這就是行不通。 ”

  “我不是說與世隔絕…”

  “你們是沒有,只是一聲不吭地躲在這裡。反正只要不出門就看不見死人,所以你們的日子過得相當幸福。”

  老神父眼睛裡噴著火。“我想是時候讓你見見這座教堂的創始人了。”他怒吼一聲,直指房間角落裡的木雕,“他叫伯納,跟你們一樣,也曾是位戰士。後來,惡魔包圍了艾瑟爾,他跑來為惶恐的人們布道,創建了這座教堂,用來傳播希望的力量。‘希望’什麽?又能有什麽用?看看他受難的樣子——看見他的臉了嗎?看見惡魔是怎樣折磨他的嗎?當時的世界有多絕望,而這絕望一連持續了好幾年。他為我們的罪孽而死。傳說惡魔在分食他的時候,為了不讓守軍絕望,他曾向惡魔索要自己的肉。惡魔以為他餓昏頭了,因此大聲嘲笑,給了他一塊肉。他為這塊肉賜福——有人說那一刻血變成了酒,肉變成了面餅——然後喃喃念道‘此肉為吾身’,而後一口吞下。接著惡魔把他大卸八塊,直到最後,他仍保持微笑。要我給你念念殉教者名單嗎?要我給你說說我們為保護人民所打的仗嗎?地下墓穴陳列著多少屍骨?他們還不是為了更大的良善?而你卻說我們什麽都沒做,一聲不吭地躲著。”

  “好吧。”馬修說,“我看出來了,我們的分歧是根本上的。是先服務全能之主,還是先服務領主大人——後者就是我的選擇。”

  他的聲音裡滿是刺耳的嘲諷,但保羅神父沒有動怒,只是默默搖了搖頭。他聽得出,那聲音裡裹挾著一個受傷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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