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條蛇來到了天堂,於是天堂便開始崩潰。
——《天啟之書》裁罪篇
勞倫斯凝視著虛空。他的魔力正在飛速消散,現世中的沉重盔甲如絲綢般飄散在半空中。在他周圍,一群靈體等待著,不確定自己該做什麽,也不確定應該做什麽反應。
靈體們已經這樣很多次了,哪怕勞倫斯試圖隱藏自己的存在,他們也能找到他,不論他到哪,他們都如影隨形,就好像他的每一次行動都在意料之中。
看著奧秘之主的眼睛,勞倫斯想知道他看到了什麽,神賜予的使命?危險的到來?還是什麽啟示?
在他來到虛空界的時候,奧秘之主脫掉了隱藏自己身體的油膩鬥篷,現在祂就像漂浮在空中的,四肢修長的人。金色的光芒環繞在祂的脖子和手腕,幾個人形靈體浮在祂的身後,用長著鱗片和眼睛的手撫摸祂。那些猩紅的、裂開的豎瞳,不帶任何情緒望著勞倫斯,一眨一眨的。
勞倫斯不喜歡這個地方,因為這裡的詭異,沉悶和死寂的燥熱如消散的魔力般在空氣中彌漫。多年來勞倫斯一直沒再進入虛空界,而現在他無視了梅菲斯托和奧秘之主的警告,再次來到這裡,隻為尋求命運的啟示。
奧秘之主歪著頭,勞倫斯在祂的注視下顫抖。他很害怕,祂就如同品嘗玩弄獵物一般,享受著那種在恐懼邊緣如同洞穴空氣中刺破人類鼻腔的野獸臭味一樣的味道。
幽靈般聲音在勞倫斯腦海中竊竊私語,祂笑了。
“我說過,不要再來虛空界。”
不給勞倫斯回答的機會,祂繼續說:“罷了,時機已近,我會給你指路的。”
他周圍的靈體與暗影聚集於一處,覆在他的皮膚上,於是他看到了。那一刻起,他的祖父被猩紅大公斬斷雙腿,一個被選中的扭曲的紅眼孩子,直到他逃到幾條街之外才意識並瞟見了遠處的神。所有事情都是安排好的。
大織命者為他展示了全部真相。無人知曉的過去,四面楚歌的未來,每一個畫面都是猿猴眼中洞穴與山林之外的另一個世界。群星撼懼,炙熱的星芒如同在跳舞一般,好像永不停歇,每分每秒,皆是永恆。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他們始料未及的即將到來的新時代,舊王朝的隕落,新帝國的崛起。
勞倫斯現在真的在發抖,奧秘之主看到了他腦中的恐懼,在他說話之前開口了,祂的聲音變成了嗡嗡作響的低語。
“你被諸神的使者所召喚,也將死於召喚者之手。”祂走上前,皮膚上有千萬雙眼睛同時睜開,“但你不想死,對嗎?”
聚集在一起的靈體咆哮起來,勞倫斯感受到他們的呼喊,在他的靈魂中回蕩。在無盡的永恆中,每一次心跳的弱拍邊緣,每一寸展開的肌肉與皮膚,每一個黑暗的靈魂都釋放著恐懼與仇恨。生存的欲望折磨著他,充滿並重塑了他。
“是。”他下意識發出可憐的聲音,懇求祂的憐憫。“求您…”
“祂回應了。”靈體們齊聲附和道。
他們將勞倫斯推向祂,祂的手伸上來,如鋒利的剃刀般打開了他的肚子。鮮血順著魔力之光滾滾流下,如同繁星與銀河。一根鋸齒狀的光柱從祂手中刺出,藍色的火焰燃燒並驅散周圍的靈體,閃電如同數不盡的毒蛇一樣纏繞在他的身體之上,霜凍蔓延到整個虛空界的盡頭,扼殺了他全身的熱量。恐懼使勞倫斯睜大了眼睛,他的皮膚在莫名力量的纏繞下燃燒和凍結,
最終,他感到那股能量纏住了他的喉嚨,汗水在裸露的皮膚上變成了冰霜,虛空界的每個靈魂都在尖叫。 “拔出猩紅女王,它是你逆轉命運的關鍵。”祂的聲音好像纏上了一層陰影,空氣在沸騰,流動的元素雷暴在空中盤旋,“現在,你不會死了。”
祂將奄奄一息的他擲向天空,他必須回到現世了。但眼睛已被噩夢戳瞎的勞倫斯並無感覺,他在震耳欲聾的無聲狂嘯中張開嘴吞下了奧秘之主賜予的仁慈。
“你永遠都不會死。”
多維空間漩渦中迸發的能量正在與實體世界扭曲糾纏。什麽都沒有發生,沒有炫目的光芒,也沒有耀眼的神跡,但所有的一切都被改變了。緊接著,勞倫斯的靈魂回歸肉體,他那飽經風霜的盔甲正因身體的大幅晃動而哢哢作響。
“你先前肯定做過這種噩夢。”唐納德一邊感慨,一邊用兩根手指壓住地圖上的戰鬥單位標記,將其拖到堡壘後方。“而且還不止一次。”
為了緩解壓力,他們什麽都聊。唐納德有一張不知疲倦的嘴,他或許是勞倫斯此生有幸結識的最健談的貴族。
“看樣子你已經把防線布置好了?”
“嗯,我看你現在光是扮演領主就已經手忙腳亂了,不是嗎?我打算把獸人部隊留在茶花領,以防我們被斷絕退路。如果有機會反擊的話,我會讓部署在後排的預備隊從側翼分割戰場。但假如下令太早,預備隊很可能會全軍覆沒,我們應當先嘗試擊潰一支精銳部隊減輕壓力。”唐納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地圖,“咱們面對的是曾經的老對頭古斯塔夫公爵,猩紅大公早年的友人之一,常規戰術很難起效呢,也許非常規的可以有所作為?”
“兄弟…”勞倫斯盯著皺皺巴巴的地圖,猶豫著,而後感歎一句,“奧秘之主在上啊…”
隨著一陣扭曲的流動感,勞倫斯的意識穿過地圖上的標記,向著未來的戰場疾馳而去。數列、順序、熵值在實體化的鋼鐵軍列上方閃過,緊隨其後的是另一個勞倫斯,而後又是再一個勞倫斯。一個接一個的領主揮舞著闊劍出現,他們的鋒利武器負於肩頭,宛如舊日那些征戰四方的傳奇冠軍。成隊的“勞倫斯”們以縱隊穩步邁進,對面前凡人們互相撕咬殘殺的激烈戰鬥場面視若無睹。
通過意識網絡讀取到的每一條情報信息,勞倫斯不斷推演並預判著其中的可能。在堡壘左側的遠端,一組領主親衛正奮力抵擋著塞連人的衝鋒,他們由長柄戰刃和重型盾牌構築的陣列正在惡犬的洶湧浪潮下緩慢削弱。陣線還算穩固,至少在半小時內如此。
在戰場中央,兩台戰爭傀儡正率領一隊重裝戰士發起衝鋒,弩手藏在民兵團組成的搖搖欲墜的盾牆後。只要敵人被釘在原地,他們就能造成可觀的殺傷,不過一旦敵人的衝鋒摧垮陣線,後者絕對會土崩瓦解。
在堡壘右側,燃燒著的戰爭傀儡照亮了灰暗的天空,搭建於高層平台上的投石機和巨弩等重型武器就像身處一個孤島,不斷修正瞄準位置、射擊,牛一樣大的石塊和長矛般的弩箭撕裂了周遭的空氣,在一片血肉之軀中犁過。在平台下方,膽戰心驚的工兵在不斷運送彈藥,身體壯實的苦工則在工程師的咆哮中一刻不停地用黝黑的肌肉撥動著沾滿汗水的絞盤。
“我該如何應對?”勞倫斯喃喃自語,試圖得到些建議。
“穩住戰線優先。不過…”另一個勞倫斯停頓了一下,勞倫斯知道他正在對這場戰鬥的轉折點進行邏輯疏導,“一旦我們失去重型武器組,就沒有任何手段能限制鋼鐵巨獸的突破了。”
“嗯。或許我可以幫上忙。”他思維一動,發送了一個回防指令,讓其中一個勞倫斯置身於高層平台下方,另一個則登上高台,保護重型武器組。
然後,他將意識轉移到第一個勞倫斯身上,徑直穿過塞連人的後排並將其撞得四散開去,接著全力一劍砍斷了鉤索,失去錨點的雲梯頓時如活物一樣搖晃起來。不明所以的督戰官還在催促手下不斷上前,但勞倫斯迅猛的回擊讓城牆上的戰士都摔了下來,最後一位雲梯上端的敵人注意到勞倫斯的重刃正在揮下,試圖舉盾格擋。
“擋我者死!”勞倫斯怒吼一聲闊劍隨之砸下。他甚至能感受到劍刃正猛擊面前的盾牌,覆蓋其上的金屬蒙皮在劍身銘刻的破甲符文下呻吟,因這一記重擊向內凹陷、裂開,接著勞倫斯那極度敏銳的感官捕捉到了盾牌熔化並裂解消失的微秒級湮滅。魔力噴薄而出,在被撕裂的金屬間爆發,燒毀血肉,切筋斷骨。這一擊造成的破壞正在以一個錐形衝擊波向外擴散,將受害者身後的士兵從重心不穩的雲梯上掀下。雲梯倒下,帶出一連串慘叫,雷鳴般的衝擊力甚至將督戰官那精雕細琢的頭盔震歪。
密不透風的進攻陣列上出現了一個缺口。
守軍戰士們毫不猶豫地執行著勞倫斯的命令,以勢不可擋的氣勢將城牆邊緣的敵人推了回去。此處防線的危機暫時解除,勞倫斯用冰涼的手捂著滾燙的額頭,希望以此來給過熱的大腦降溫。以往的他從未讓自己的大腦運行過載到這種地步,全權掌控一場戰爭的每個細節。汗水從他冰冷的頭盔上流淌滴落下來,並在觸及他的身體時發出嘶嘶的蒸騰聲。
被梅菲斯托訓練過,勞倫斯習慣了在使用靈魂法術時保持深度專注,習慣了將所有精力集中在一項任務上,而將次要目標置於冥想時思考。不過這次,就像幾年前那場詛咒般的圍城戰一樣,他不得不將注意力分散到整個空間,來不及休息就從一個危機跳躍到另一個危機去。
很久以前勞倫斯就意識到,排兵布陣並不是他的強項。如果他持續讓大腦過載,那麽代價將是燒毀記憶與思維回路,最終失去理智,變成一頭只會依本能行動的野獸。
“勇敢一點,定要守護他們,不要退縮…”他不停地對自己重複,希望這點希望能讓自己保持冷靜。“皆為冠軍,皆為塵埃…奧秘所在,萬象隕滅…混蛋!”
勞倫斯正在追蹤的一個分身被消滅了。
他同時在左翼組織著陣地防禦,確保領主衛隊和少量老兵組成的方陣能始終保持最佳的防禦策略,同時將經過休整的單位重新列陣向戰場中央的突出部轉移,在那裡勞倫斯正在與其中一個風暴之狼做殊死搏鬥以鞏固陣線。他又給壓力驟減的右翼部隊重新指定作戰任務,其中兩個老兵方陣正在試圖阻止受到重創的敵軍突圍並加速衝向戰場中央。
指揮重型武器組是最艱巨的問題。這些威力驚人的致命武器看起來簡單易上手,但它們所涉及的物理學和空氣動力學意味著其在理論上幾乎不可能做到百發百中。找到最佳射擊角度並控制彈丸飛行方向甚至是計算濺射殺傷需要勞倫斯調動幾乎所有的計算能力,然而,不等他得出下次射擊的結論,他的又一個分身被消滅了。
從殘留意識傳回的知覺看,兩個意識體皆被同一人斬殺。冠軍級別的對戰就像狩獵猛獸一樣,任何一個失誤都有可能命喪當場。亨德爾…勞倫斯心頭一緊,身為曾經的手下敗將,他至今仍記得那位冠軍是何等強大,他揮舞戰錘的每個動作都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如果再次對上他…
能贏嗎?
勞倫斯心裡沒底,那心魔仍在束著他的手腳,嘲笑著他的自不量力。
“醒醒,兄弟。”唐納德的叫聲把勞倫斯拉了回來。“他們要來了,我們部署在森林裡的哨兵正在撤回堡壘。一半的哨塔都已經失聯!”
“我知道!冷靜點!”勞倫斯厲聲回應。
他重新集中注意力。沒有時間和精力來處理余下的細節了,這些可能的漏洞亦是無情戰鬥中影響戰局走向的另一個複雜因素。
為了保持精神,他將自己的靈魂感知調節至半休眠的假寐狀態,並且不得不戴好頭盔,拉下面罩,以防有人看出他臉色蒼白。這是一種拚命的舉動,而他決心痛擊敵人,不論何種情況都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