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雲，“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林立恆從上海回到家鄉慶州，頗有點榮歸故裡的感覺。

　　市建材局局長田海泉親自出門迎接，褶皺叢生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小林啊，你是第一個來我們局的高材生，歡迎歡迎呐！”

　　林立恆客氣和田海泉握手，環顧局長辦公室，桌椅掉漆，沙發打補丁，頭頂的風扇轉得咯吱咯吱響，充滿沉重的歷史感。

　　落座後，田海泉問道，“小林，你對工作有什麽要求?”

　　林立恆笑答，“局長您客氣了，我服從分配”。

　　田海泉越看越喜歡，“那就聽我安排，到基層鍛煉一段時間，積累些經驗，回來後從科員做起”，說著他拍了拍椅把，“我這位置遲早是你的”。

　　好清晰的職業規劃，林立恆仿佛看到了十年後的自己。

　　去哪個基層呢?

　　下屬區縣工業局的建材科隨便挑，反正坐班，在田海泉看來區別不大。

　　林立恆卻不走尋常路，選了建材局直屬企業——慶州市建材廠。

　　田海泉一愣，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對了，“小林，你可想清楚了，建材廠的情況不是很樂觀，何必去趟那個渾水呢?”

　　林立恆解釋道，“局長，我還年輕，不想過早坐辦公室，就讓我進廠練練吧！”

　　田海泉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那股衝勁，既然林立恆挑了硬骨頭，哪有不答應的理由?

　　隨即給建材廠廠長顧民生打去電話，交代一二三。

　　顧民生一邊在電話裡唯唯諾諾，一邊心裡直罵娘，這時候給廠裡派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有個屁用！

　　等田海泉掛了電話，坐在顧民生對面的副廠長沐東飛問道，“廠長，是不是田局長找到路子了?”

　　顧民生苦笑，“田局給我們分了一個大學生過來，許可證的事提都沒提”。

　　沐東飛哀歎一聲，低頭再看一遍手頭的文件:《關於重新核發建材類產品入滬許可證的通知》。

　　通知內容簡明扼要，從1997年1月1日起，所有外地進入上海的建材類產品必須取得《入滬許可證》。

　　顧民生問道，“上月送省質監站的樣品抽檢結果怎麽樣?”

　　“還有兩個指標沒有達到入滬標準”，沐東飛搖頭，“而且進滬指標是高於國標的”。

　　“可以理解”，顧民生沉吟片刻，“畢竟上海是國際大都市，全是重點工程”。

　　“但是”，沐東飛話裡話外淨是苦澀，“如果拿不到進滬許可證，丟了SH市場，我們廠就會死”。

　　慶州建材廠自成立以來，靠著地方政策扶持，三成產品本地銷售，七成直供上海，一旦少了上海這塊大蛋糕，廠子將沒了活路。

　　六月份一接到通知，顧民生就四處求助，但SH市經貿部門發的文件，區區慶州市哪有什麽話語權?何況發文單位也說了，這文件不是針對慶州建材廠，而是為了規范SH市場，提升建築業質量。

　　言之鑿鑿，一下子堵死了建材廠疏通的路子。

　　眼下已經九月份，留給顧民生的時間不多了。

　　隔日，林立恆便來報到。

　　顧民生沒把田海泉的交代當回事，早早去了礦山，接待林立恆的任務就落到了廠辦秘書趙姝身上。

　　趙姝，芳齡十八，中專畢業後到建材廠上班，雖在要害部門任職，但生得人畜無害，說話輕聲細語，在廠裡頗有人緣。

　　在門衛傳達室，

趙姝一眼便認出了門外翩翩而來的林立恆，迎上去招手。　　林立恆走近一看，一個盤正條順的女孩盈盈而立，穿著灰土色的工裝，透著一股清秀，訝異道，“請問你是?”

　　“我是廠辦秘書趙姝”，趙姝的聲音脆響，“顧廠長安排我來接你”。

　　林立恆剛要伸手，趙姝卻轉身進廠。

　　正好有兩輛貨車經過，一陣揚塵彌漫，趙姝一邊捂鼻，一邊小跑。

　　林立恆皺了皺眉，大步流星跟上，這情形他早有預料，工廠嘛，哪能跟寫字樓相比。

　　趙姝一溜小跑到辦公樓，人事科專員管彤已經翹首以盼多時。

　　見到後面的林立恆，管彤笑著對趙姝說，“果然是高材生！”

　　趙姝秒懂，管彤這個“高材生”的意思是個子高、身材好，她又回望林立恆一眼，確實，目測身高一米七五以上，身材勻稱。

　　隨即她向林立恆介紹了趙姝。

　　林立恆這次伸手，管彤很快回應，倆人握手。

　　趙姝一噘嘴，“林立恆，你都沒跟我握手”。

　　林立恆啞然失笑，“趙秘書，剛剛在廠門口我想跟你握手，你沒搭理我啊！”

　　趙姝一臉懵，陷入沉思，有嗎?似有幾分懊惱。

　　“別理她”，管彤對趙姝時常斷片式舉動習以為常，把林立恆引到人事科辦公室填寫入職表格。

　　林立恆填表，管彤忍不住調侃道，“大帥哥，你怎麽想不開到我們這山溝溝裡來?”

　　林立恆沒抬頭，語帶戲謔，“窮鄉僻壤有美女”。

　　管彤臉一紅，答非所問。

　　“哪有美女，哪有美女”，趙姝在不遠處聽得隻言片語，追過來問道。

　　這下林立恆抬頭了，“你倆都是啊！”

　　趙姝含羞忸怩道，“我們哪是……”

　　“哢、哢”，管彤咳嗽兩聲，瞪了趙姝一眼，對林立恆催道，“少貧嘴了，快填表”。

　　林立恆麻溜填完，又被趙姝帶到三樓廠辦坐等顧民生。

　　此刻的顧民生佇立在礦山之頂，仲秋的陽光依然灼熱，但他的內心卻陡生寒意，產品進滬許可證沒有著落，現在分廠破碎機新裝的軸承僅僅使用半年又報廢了，雪上加霜。

　　礦山分廠幾個負責人都遠遠站著，不敢靠近。

　　沐東飛走到顧民生身邊，輕聲說道，“顧廠，要不我們還是買進口軸承吧?”

　　“日本軸承?”， 顧民生歎口氣，“那幾位老先生能同意嗎?”

　　在九十年代，國產軸承與進口軸承在質量上差距很大，而進口軸承又以日本產品為上佳。

　　顧民生口中的“那幾位老先生”指的是建材廠前任領導班子，一直抵製進口，特別是日本貨和美國貨。

　　沐東飛也愁，“上次我們會上提了一下，第二天陳老就知道了，這事還是搞不成”。

　　顧民生頭疼不已，前任廠長陳保國行伍出身，為人正直且開明，但對日本和美國厭惡至極，在他任上從沒采購過任何進口設備，即使他卸任了也不允許繼任者破了規矩。

　　這時礦山分廠綜辦員跑過來給分廠廠長薑如明耳語幾句，薑如明又走到顧民生身邊，“顧廠，小趙秘書打電話來，說新來的大學生辦完入職手續了，問你要不要回去跟他聊聊”。

　　顧民生一個頭兩個大，不耐煩地回道，“一個新來的，有什麽好聊的?叫她自己安排！”

　　沐東飛提醒道，“顧廠，田局長親自給你打電話，莫不是這個新來的有點背景?”

　　“背景，背景”，顧民生重複了兩遍這兩個字，氣不打一處來，“我們廠有背景的人多了，關鍵時候有誰能頂上?”

　　沐東飛看顧民生在氣頭上，不再多說，給薑如明使個眼色，他自己去給趙姝回個電話，中午開個小灶，給林立恆接個風，管彤和趙姝作陪，臨了又加了一句，把技術科陳劍飛喊上，一起陪一下。

　　陳劍飛是上一個進廠的大專生，沐東飛把他視為自己的門下弟子，目前是廠裡的裝備技術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