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國慶到來的前夕。
班委提前收上了學生證,蓋好了章,輔導員在專業群裡發了大學生優惠車票的使用方法。
對於省內一些比較著名的景點,學生們也可以靠學生證免費遊玩。
離家太遠,回家一趟不方便的大學生,可以趁此好好遊玩一番。
離家不太遠的學生們也早早地買好了優惠的車票準備回家。
公孫瑾上完晚課準備回宿舍的時候,能看到有很多學生推著行李箱,戴著遮陽帽,在公交站台聚在一起等車。
或低著頭玩手機,戴著耳機聽歌,或依靠在戀人的肩上,如膠似漆。
學校的校車滿了就出發,免費將學生們送到火車站。
食堂裡一下子變得空蕩,有一些檔口也暫停歇業,倒是有些冷清。
“你們假期想怎麽安排啊?回家嗎?”
歐陽瑞問道。
“我肯定是要回家的。”
唐福林整理著背包和行李箱,頭也不抬地道。
“我可能會留在學校吧。回去一趟太麻煩。”
林輝聳了聳肩。
“你女朋友呢?”
“凱蒂啊,她家裡人來接她回家。”
林輝躺在床上,愣愣地看著頭頂的天花板,有些頹喪。
平日裡和易凱蒂待在一起久了,倒也不覺得有什麽分不開的。
現在一個人待在學校,又覺得有些寂寞。
“外聯部有個學長給我介紹了工作,去潛江當保安,你要不要跟著去?那邊小龍蝦很有名。去了吃到爽。”
歐陽瑞興奮得不得了。
他是典型的“膽汁質”,精力充沛,天生的樂觀派。
“有漂亮妹妹嗎?”
林輝瞟了他一眼。
“肯定有的啊,有好多一起同行的學姐呢,還有其他學校的人。”
歐陽瑞笑著頷首。
“行,那就一起去咯。”
林輝從床上坐起身,淺淺笑著。
“公孫,你呢?國慶假這麽長,你怎麽安排?”
“沒什麽安排。”
公孫瑾搖了搖頭。
他坐在床上,杵著臉看向窗外,眼神空洞又迷惘。
在原來的時空,上大學放假,他從來不會回去。
因為在家裡,他過得一點也不快樂。
和父母待在一起,他很少感受到快樂這種情緒。
每天聽到的都是吵架聲和滿屋子的雞飛狗跳。
媽媽是個很刻薄的人,總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大發雷霆,對著爸爸大吼大叫。
很多衝突都可以避免,但她像是故意找茬一般,看爸爸哪裡都不順眼。
爸爸在外面看來是個老實得窩囊的人,在家裡卻很橫。
一吵起架就打壞東西,盤子、碗筷、電視機遙控器、電飯煲等等,都遭受過摧殘。
公孫瑾記得小時候回家經常餓肚子,就是因為廚房總是一團糟。
在這樣的家庭裡成長,公孫瑾不知道什麽叫幸福。
八歲那年,這對互相折磨的怨種父母終於離婚。
他看著爸爸頭也不回地上了一輛火車,再也沒回來。
媽媽改嫁了,跟了一個有點錢的小老板。
過得幸不幸福,公孫瑾不知道,因為沒怎麽聯系。
缺乏安全感、自卑、對任何人都缺乏信任……
原生家庭帶來的負面影響一直伴隨到他成年進入社會。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公孫瑾覺得這世上所有人都是靠不住的。
沒有人會愛他,也沒有人值得他去愛。
考上大學離鄉的那一天,他覺得自己終於得到了解脫。
為了遠離這個家庭,他不顧勸阻報了一個外省的大學。
去車站的那一天,那個刻薄了一輩子的女人難得地給他打電話,問他要不要她去送。
公孫瑾說不用。
他一個人拖著行李箱,踏上了去異鄉的綠皮火車,在火車上待了十九個小時。
火車上的東西很貴,而且特別難吃,他覺得吃不飽。
夜晚醒來的時候,看著窗外暮色沉沉的原野和滿天星光,他突然哭了,哭得像個迷路的幼童。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
放寒暑假回家的時候,他總是很不情願,因為家裡沒有食堂阿姨做飯。
媽媽常給他打電話,問他為什麽放假都不回去,也不給她打電話。
為什麽別人家的孩子一放假就往家裡跑?
難道你對家裡,對父母就一點念想都沒有嗎?
她每次這麽問,他都沉默著不說話。
他很想說是的。
對家庭,對父母,他拿不出一丁點愛的理由,也擠不出任何感情。
每次接媽媽打來的電話,他都很敷衍,覺得像是在完成任務。
多聽一秒都不情願,從生理上感到抗拒。
買手機後,爸媽的電話號碼就一直存在他的電話錄裡,但他一次都沒有撥通過。
就連奶奶過世的時候也沒有。
在心理學中,這種和父母不親的現象,叫做“失望性情感隔離”。
表現就是和父母沒有親人的感覺,不想溝通,也不想有任何情感上的牽掛,最好的相處模式就是各過各的。
這是一種心理上的隔離機制,本質上就是對父母過於失望。
因為早年間缺乏父母的理解和支持,很多情感訴求得不到回應,於是不再把父母當成情感依靠。
在大學的四年,是他一生中過得最快樂的時候。
因為每天都能吃飽飯,不用擔心吃飯的時候看到一堆破碎的碗筷和壞掉的鍋爐。
食堂有補貼,只要幾塊錢就能吃很飽。
室友和輔導員都很熱心,還為他申請了貧困生助學金。
大學圖書館是他去得最多的地方之一,他從小就愛看書,卻沒有好的條件。
第一次去借閱的是高爾基三部曲,《童年》、《我的大學》、《在人間》。
後來又看了加繆的《局外人》,看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
偶爾也會看《海子詩選》和《顧城詩集》。
最後一次去圖書館還的書叫做《追風箏的人》。
裡面有一句話很美,讓他始終記憶猶新。
“大漠荒草生息不絕,卻教春花盛放凋零。”
大概意思是說,那些如荒草一般卑賤的人活得自在,富有的人卻過得不盡人意。
“公孫?公孫?”
林輝湊過去,見他神情有些恍惚,於是好奇地喊了兩遍。
“嗯?”
公孫瑾回過神來看著他,有些不解。
“在想什麽呢?看你魂不守舍的。”
“在想晚餐吃什麽。”
公孫瑾淡淡地道。
“要不要跟著我們一起去潛江玩玩?”
林輝邀請道。
“沒空。”
他輕輕搖了搖頭,換好衣服和鞋子,一個人出了門。
夜間微冷,落山風吹過,香樟的葉搖曳著,沙沙作響。
林蔭道上人很少,道路兩旁的路燈亮著熹微的燈光。
公孫瑾一個人走著,習慣性地插上耳機,打開音樂播放器。
聽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找到稱心如意的音樂。
“這個世界的歌壇也爛掉了啊,全是口水歌。”
摘下耳機,公孫瑾有些失落。
出了校門,外面的街道依然是一片燈火通明,滿大街的商鋪都亮著燈牌。
賣臭豆腐的小攤前面圍了一圈穿著黑白色校服的女學生,應當是附近的初中生。
扎著麻花辮的小姑娘端著紙碗,用牙簽插著油炸豆腐送到口中,辣得直哆嗦,又一臉滿足。
側目的時候偶然間看到了公孫瑾,便微微失神。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便羞紅著臉,趕忙背過身。
也有些大膽的女孩子直勾勾地盯著他,明明白白地將喜歡寫在了臉上,卻又含蓄得像是含羞草。
燒烤攤上,依然不乏油膩的中年人舉杯痛飲,不醉不歡,咒罵人生太短。
杯子碰在一起,像是夢破碎的聲音。
火鍋店裡冒著紅油和辣椒的辛辣香味,前去聚會的學生絡繹不絕。
賣抄手的小攤上,鐵鍋揭開的瞬間,冒出白蒙蒙的一片雲霧。
女人帶著孩子在攤位上坐了下來,嚷嚷著多放辣。
攤上的食客西裝革履,腋下夾著公文包,是剛下班的上班族。
滾燙的抄手在口腔中打了好幾個滾,嘴裡不停呵出熱氣,發出被燙到的聲音。
好不容易艱難地咽下,又慌忙捶打胸口。
看起來既滑稽又辛酸。
稚氣未脫的年輕男孩,挽著不諳世事的女孩的手,進了偏僻的小巷子,在那些亮著粉色燈牌的旅店和公寓面前遲疑了許久。
女孩子紅著臉,輕輕咬著嘴唇,一直牽著男孩的手。
公孫瑾收回環顧的視線,沿著半裡長街一個人走著。
叮鈴~
電話鈴聲響起,公孫瑾順手接過。
“喂!”
“小瑾,我到你們學校了。你現在在哪?我來接你回家。”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很溫柔。
“我在……東門的門口。”
公孫瑾回眸看了看來時的路。
“好的,在那別動,我去找你。”
“好……”
公孫瑾聲音有些發顫,做了兩次深呼吸,掛斷了電話。
前往東門的路上,少女慢悠悠地走著,行李箱在地面滾動的聲音有些嘈雜。
抵達門口之後,她四處張望了一番,似乎在尋找什麽。
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遭,也沒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那個人。
恍惚間,她感覺有人在身後看著自己,驀然回首。
熹微的路燈下,身姿挺拔的少年站在闌珊的燈火處,靜靜地看著她。
兩人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避開誰。
就像獵人在和一隻老鷹對視,誰輸,誰就被馴服。
看了良久,公孫瑾率先移開了視線。
莊曉夢嘴角微微一抿,露出勝利了一般的笑容。
她拖著行李箱朝著公孫瑾走去,在他旁邊停了下來。
“有事?幹嘛老跟著我?”
公孫瑾皺了皺眉。
“誰跟著你了?你這人能不能別那麽自戀?”
莊曉夢歪著頭看著他,表情冷淡,眼神頗有些戲謔。
等車的過程中,她時不時地看向身側的公孫瑾,然後抿著嘴偷笑。
半晌,一束微黃的車燈在夜幕下緩緩駛來。
莊曉夢在路燈下亭亭玉立,輕聲說道:“來了,情人的眼睛。”
少女呵出的氣息,在路燈熹微的燈光裡化作氤氳的白霧。
公孫瑾看著由遠及近的燈光,想起了那天在夜市上,他說過的話。
“我覺得車燈很好看啊。像情人的眼睛,溫情脈脈。”
“這個比喻太調情了,不合適。”
公孫瑾搖了搖頭。
燈光越來越明亮,汽車鳴笛的聲音、引擎轟鳴的聲音,輪胎在地面摩擦的聲音,漸漸清晰。
那輛S系的奔馳在公孫瑾面前停了下來,車窗緩緩搖了下來。
出現在公孫瑾面前的,是一個女人溫柔的笑顏。
她打量著面前的公孫瑾,有些好奇,還有些驚喜。
“是小瑾吧?”
“嗯。”
公孫瑾輕輕應了一聲。
“快上來!”
女人的笑容愈發溫柔,趕忙開了車門。
公孫瑾懷揣著絲絲迷惘和不安,還有一些期待,上了車的後座。
“還傻愣著幹嘛,不上來?”
師晴看向路燈下的少女,沒好氣地道。
公孫瑾側目看去,神情錯愕。
莊曉夢秀美的臉頰有些蒼白,淺粉色的櫻桃唇輕輕一抿。
鬢角幾綹青絲垂下,像楊柳垂下的幕簾,半掩著好看的柳葉眉。
車燈照耀在少女的臉頰上,將她瓷白色的肌膚襯得宛如琉璃,纖長的眼睫在眼簾下投射出分明可數的陰影。
公孫瑾好像能數得清她有多少眼睫毛。
在公孫瑾錯愕的神情中,莊曉夢將行李箱塞到了後備箱裡,然後坐在了他的身旁。
砰!
車門關上的那一刻,公孫瑾臉上的表情從驚訝轉變為不解,再從不解轉變為釋然。
他就算再笨,也該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晴姨之前說過,她有個女兒也在商學院。
這個人如果是莊曉夢,那就解釋得通了。
難怪之前莊曉夢會給予他那麽多關注,明明兩人素不相識。
“你們倆在學校,處得還愉快嗎?”
晴姨透過後視鏡,打量著自己女兒和公孫瑾,笑意盈盈。
公孫瑾沉默著不說話。
“還不錯。”
莊曉夢托著腮,看著窗外的風景。
一想到剛剛公孫瑾臉上浮現出的那種呆滯和不知所措,她就有些小小的得意。
“這麽多年沒見了,變化都很大,是不是差點認不出來?”
晴姨笑著問道。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來了。”
莊曉夢不以為意。
“他眉心的朱砂痣,我總記得的。”
少女正看著他。
她的眼神,不露痕跡。
用蔡琴的歌來表達,就是“像一陣雨灑落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