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後,陸明飄然下柱,撐了一張小竹筏,逆江而行。
行出裡余,驀然回首:峰如一根砥柱,擎起雲天;又似一位老人,目送歸筏。不禁感慨萬千,望柱拜了三拜,將篙一點,飄然濟去。
漓江之上帆船點點,往來穿梭不停,那槳聲“埃乃”、“埃乃”,直似聲聲漁歌,此起彼落,應和不絕。
陸明正駛著,迎面蕩來一隻小船,一位漁父挺身其上,兀自引吭高歌。其聲雄渾蒼勁,引起一陣注目。那隻小船漸蕩漸遠,那歌聲也漸遠漸消。
陸明尚回味,對面飄來一葉扁舟,一位漁女俏立其上,獨自啟齒輕唱。其聲玉潤珠圓,贏得一片喝彩。那葉扁舟越飄越遙,那歌聲也漸遙漸渺。
陸明不禁喟然歎道:“真是一江碧水半江歌!”
陸明正慨歎,陡聞數聲箏音。其時江風颯颯,箏音似有似無,若非陸明功力蓋世,當真怕難以聽得分明。
箏音漸彈漸響,直如珠落玉盤,陸明一凜道:“此箏彈自誰手?”
他勁貫雙臂,將長篙一點,筏似離弦之箭,向箏聲處射去。
上遊駛來一艘紅簷綠瓦的畫舫,箏音正自那紅簷綠瓦後飄來。初如風行長江,卷浪千疊穿空而來;後似兵馳大漠,縱馬千乘崩雲而至。
陸明聞之振奮,心中暗自猜度道:“箏音狂放而不失嫵媚,彈者似乎是一位女子。”
陸明正猜度,飄來一縷清音: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江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那清音果然唱自一位女子,不料竟是他填的《南鄉子》。陸明不禁既驚又喜,心想一定要交交此女。
正自驚喜出神之際,忽聞另一女子讚道:“小姐唱得真好,頗具須眉氣概!”
唱歌之女道:“不知為什麽,平素喜歡柳永秦觀婉約之詞的我,卻對這闕豪詞似乎更是情有獨鍾。”
那似丫環的女子說道:“小姐怕是受老爺影響。”
那小姐道:“或許是吧!”
那丫環道:“老爺不知何時歸來?”
那小姐道:“大概是最近幾天。”
那小姐道:“不知那陸明是何許人也?”
那丫環道:“恐怕是一位跚跚老爺子吧。”
那小姐道:“倘若有緣,我將求他為師。”
那丫環道:“或許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呢。”
接著趣道:“倘若有緣,小姐招他為郎。”
那小姐道:“胡說八道!”
那丫環道:“對!對!我說錯了。應該是既求他為師,同時又招他為郎。”
那小姐啐道:“油嘴滑舌!”
那丫環撲哧笑了出來:“有誰規定師父不能成情郎,小姐又何必拘泥於世俗之見。”
那小姐不再理會,又整弦似欲重彈。那丫環道:“何必再彈,小姐縱然彈得賽比仙籟,此江之中亦無解箏之人。”
“既然舫上有撫箏之客,何言江中無解箏之人?”
陸明應聲道,身輕似葉,飄然上舫,伸手掀開珠簾。
一位雪衫少女,陡然映入眼簾:面若梅粵更粉,身若疏影更纖,靜如白梅映月,動似銀梅舞雪,面前橫著一張斑斕箏,身畔立著一位俏丫頭。
那小姐聞聲一驚,陡見一位美少年,手攜長劍。
掀簾而入,急忙問道:“公子是誰?”陸明朗聲道:“你我萍水相逢,
轉瞬飄篷各去,何須知姓會名。在下姑且視小姐為撫箏者,小姐不妨視在下為聞箏人。剛才聽這位姑娘言無解人,因此冒昧向小姐借箏一撫。” 那小姐聽其談吐不俗,便站起身來請其入座。
陸明也不虛禮,欣然入座,以指試箏,錚錚數聲,脫口讚道:“好一張斑斕箏!”
那小姐自謙道:“多承公子謬獎!”
陸明試畢,便撫箏唱道:“韻勝仙風縹渺,的皪嬌波宜笑。串玉一聲歌,佔斷多情風調。清妙,清妙,留住飛雲多少。”
聞畢即興《如夢令》,那少女靦腆地道:“小女子愧不敢當!公子才思如電,出口成詞,教人歎服!”
陸明道:“小姐箏技無雙,人間難得一聞,何須過謙!”
那丫環笑嘻嘻地道:“公子果真是解箏之人,可惜你隻知我家小姐箏技無雙,卻不知我家小姐兼且畫技無雙。”
陸明聞言笑道:“盼小姐不吝賜觀。”
那小姐嫣然笑道:“你別往我臉上貼金,我那些塗鴉之作,豈能入公子法眼。”
那丫環道;“小姐畫技無雙,人間難得一睹,何須過謙!”
她將陸明適才口吻稍換二字說出,雖雌音未改,亦惟妙惟肖,陸明與那小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丫環不待小姐分說,徑展開案上一卷畫紙。
陸明眼前一亮,原來是一幅墨梅。
不由脫口讚道:“濃墨寫枝,墨色豐潤,富書意於提按之間;淡墨勾花,筆法清勁,正斜俯仰各盡其態:形色兼備,高雅絕俗,可謂梅中絕品,亦乃畫中極品。不知因何未題款?”
那小姐興奮道:“有愧公子溢美!拙畫方作未久,由於思塞,遂未題款,公子才思如電,若蒙不棄,懇請賜題。”
陸明道:“恐沾寶畫。”
那小姐道:“不必過謙!“
陸明提筆笑道:“詠梅詩古己盡矣。江總有‘偏疑粉蝶散,乍似雪花開’;張渭有‘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消’;許渾有‘素豔雪疑樹,清香風滿枝’;羅鄴有‘綴雪枝條似有情,凌寒澹注笑妝成’。尤其是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昏黃’一出,梅花也被寫絕,後人難出其右。”
“你說疏影?”
那丫環望了小姐一眼,欲言又止;那小姐臉上亦現喜色。
陸明笑著道:“正是‘疏影’二句。‘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王淇該詩,可作見證。”
那小姐道:“公子才如湖海,博引旁征,實在教人歎服!”
陸明道:“貽笑大方!”
口中說話,筆底揮毫:“疏疏淡淡,問阿誰,堪比天真顏色?笑殺東君虛佔斷,多少朱朱白白。雪裡溫柔,水邊明秀,不借春工。骨清香嫩,迥然天與奇絕。嘗記寶篽寒輕,瑣窗人睡起,金纖輕摘。漂泊天涯空瘦損,猶有當年標格。萬裡風煙,一溪霜月,未怕欺他得,不如歸去,閬苑有個人惜。”
談笑之間,一闕《念奴嬌》躍然紙上,妙奪天工,似早便記在腦中一般。兼且筆力遒勁,與畫相得益彰。
那丫環驚得連聲叫好;那小姐卻是怔在一旁,過了半晌才道:“公子實非凡人!”
陸明道:“小姐過獎!”
那小姐將畫輕輕卷上,讓丫環拿起走進後艙。
那小姐剛請陸明重新入座,那丫環也端來兩杯小團龍鳳。那小姐舉杯道:“淡茶有謾佳客!”
陸明舉杯道:“多謝小姐盛意!歐陽修《歸田錄》雲:‘茶之品莫貴於龍鳳,謂之小團,凡二十八片,重一斤,其價值金二兩,然金可得,而茶不可得’。
那小姐道:,“公子無書不讀,見聞廣博,令人望塵莫及!”
陸明引氣微吹,碧煙嫋嫋,白花浮懷,不禁輕輕地吟哦:“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杯面。”
此二句原出茶亞聖盧仝《七碗詩》中“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字改之,應景入情,那小姐未料陸明茶道亦精如許。
那小姐道:“公子精研詞作,古今詞家,最為推崇何人?”
陸明道:“小姐你呢?”
那小姐道:“一代詞宗蘇軾自不必說,柳永秦觀亦是小女所喜,最近卻是迷戀陸明詞,自謂辛詞足以震古鑠今。”
陸明道:“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境界不在大小,卻是貴乎移情。蘇軾之‘大江東去’,柳詠之‘曉風殘月’,體制雖殊,讀之則皆若身歷其境,倘恍迷離而不能自主,文之至也。是故大家之作,其情必沁人心脾,其景必豁人耳目,其辭則如其口出。世有無聊之人,將詞分‘豪放’‘婉約’之余,亦將詞人分‘豪放’‘婉約’,似乎豪放詞人不會作婉約之詞,而那婉約詞人不能寫豪放之言。其實完全不然,素以豪放著稱的蘇東坡之‘無處話淒涼’,堪稱婉約絕唱;向憑婉約聞名的李清照之“生當作人傑”,可謂豪放鼎作。當世之人,崇豪放而輕婉約,其實柳永秦觀詞,境界罕有人及。”
那小姐道:“所論極是,或許由於個性使然,大多數男性傾向豪詞,大多數女性鍾情於婉詞,然而二者並無軒輊。柳永之《雨霖鈴》、《鳳棲梧》,秦觀之《鵲橋仙》、《烷溪紗》,置之詞海,殊無遜色。”
言罷,輕唱:“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裡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陸明道:“‘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狀難狀之景;‘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達難達之情。況且出語自然,確是前宋巨手。”
那小姐頷首又唱道:“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陸明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專作情語而絕妙者,求之古詞而不多見。”
那小姐點頭又唱道: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陸明道:“多情自古傷離別,乃人之常情,而‘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一反常情,化腐朽為神奇,使全篇為之一振。”
那小姐引頸又唱道:“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懶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陸明道:“‘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輕靈杳眇,意境不凡。”
那丫環聽二人一唱一評,竟是大有欲罷不能之勢,便插言道:“你們喋喋不休,讓我一頭霧水,好生沉悶!”
二人聞言,相顧一笑。
那小姐道:“人言能與前宋詞家相抗者,當世僅有陸明一人而也。
今人學詞,認為南宋之詞可學,而北宋不可學;學南宋者,認為南宋余人可學,陸明不可學。究其原因:其人有性情,其詞有境界。
小女平生最憾事是未能睹陸明風采。
公子聞博識高,對陸明其人其詞品評如何?
小女縱觀當世,唯公子堪與陸明一時亮瑜。”
陸明道:“小姐謬獎!剛才己領教小姐琴畫,小姐是否願再賜棋藝?“
那小姐道:“正欲請教!”
那丫環高興地道:“我最喜歡看下棋!”
未待吩咐,欣然擺棋。
那小姐道:“主隨客便,你是客人,你先執黑。”
陸明道:“客不奪主,你是主人,你先執黑。”
二人正謙讓不下,那丫環笑著說道:“你們不必謙讓,我抓一把棋子,你們猜單猜雙,中者執黑,未中執白。”
二人欣然同意。
那丫環抓一把棋子,陸明猜是雙,那小姐嫣然道:“那我就猜它是單吧。”
那丫環將手一攤,那棋子果然是單。陸明道:“請!”
那小姐道“請!”
言罷,執黑一及黑三佔據邊角小目,黑五小飛蹄,構成無憂角。陸明笑道:“小姐準備持久而戰!”
笑罷,執白二點“三三”。
那小姐讚道:“公子落子出人意料!“
黑行白隨,激戰正酣,陸明突然停子歎道:“可惜一盤好局將無結而終!”
那小姐正愕然,不知何出此言,陸明忽然扭頭,對艙外朗聲笑道:“各位所來為何?何不進艙一坐。”
“嗖”
“嗖”
數聲,艙中陡現八人,一律黑衣,將三人包圍住。
那八人剛躍上船, 行蹤便被人叫破,心中驚疑不定,其中一人喝道:“你這小子是誰?趕快從實招來。”
另一個人說道:“未聞曾少卿有兒子,此人想是其女情漢。”
那丫環早被八人嚇得驚魂未定,聽見此言,忽然插道:“我家小姐與這位公子剛剛相識,什麽情漢不情漢的,不要說得如此難聽。”
首先發話的那人指著那小姐喝道:“你便是曾疏影。”
陸明心一動,難怪提及“疏影”一詩二人那樣神色。
那小姐應聲道:“諸位既是衝著曾家而來,一切小女承擔,不要為難我客人及丫環。”
那丫環提高聲音叫道:“春蘭誓與小姐共患難。你這八個大混蛋,要殺要剮由你們。”
那人“嘿嘿”冷笑:“三個全都帶走!”
其於七人齊聲說“是”
便欲上前動手拿人。陡聞陸明朗聲大笑,直震得眾人耳膜作痛。
那人心中一凜道:“閣下為何發笑?”
陸明邊笑邊道:“笑天下可笑之人!”
那人驚疑地道:“誰為可笑之人?”
陸明道:“八位兄台。”
那人冷冷地道:“我等為何可笑?”
陸明道:“你等未經我七位兄弟之允,便急欲動手帶走我們三人,誠不可笑?”
那人警惕地環視道:“閣下七位兄弟何在?”
陸明將手臨空一招,七枚白子便飛入手中,他信手一揮道:“七位兄弟來矣。”
但聞“咚”的一聲巨響,除那人外,其余七人一齊中子,同聲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