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大雨傾盆,電閃雷鳴。
黑虎幫駐地,此刻卻是燈火明亮,人來人往甚多。
正中一間房,下首,一身材纖瘦老者,靜靜立著。
黑虎幫幫主雷虎,則大刀金馬,端坐上首,左手拿一張略微破舊的信紙,右手在方桌上,細細摩挲一張方正燙金的雪白宣紙。
其上只寫了三個板正的大字:“驚雷令”
宣紙細膩如雪,金紋考究,其肉眼可辨的精致,與周遭粗糲的桌椅板凳、門窗框條簡直格格不入,仿佛是兩個世界的產物。
雷虎緩緩摩挲,算算年紀,他已經三十歲了,這本該是他最為雄心壯志的年紀。
自他創立黑虎幫,並以極高明的手腕,在定安城一眾幫派林立的殘酷環境中,衝殺出一條血路以來,已經有三年了。
這三年,是他野心勃勃的三年,是他壯志激烈的三年,卻也是他,認清現實,逐日消沉的三年。
雖然黑虎幫有森嚴的等級規矩,有令行禁止的凝聚力,還有一支能陣斬力境高層次、在幫派廝殺中所向披靡的黑虎十人眾……
但是,黑虎幫還是無法避免地,結結實實地遇上了,那層不可打破的瓶頸——剛境武者。
黑虎幫,沒有剛境武者。
雷虎自己是力境武者,而且在力境之中,已然走到極精深的地步。
奈何,受限於天賦,加上早年幫派廝殺的暗傷,此生無望剛境。
他原本幼稚地以為,剛境,不過就是力境的增強版。
剛境再強,還能強過他精心訓練的黑虎十人眾嗎?
直到他見識過剛境武者真正的實力,見識過其摧枯拉朽,力似非人,哪怕是力境高層武者在其面前,都不堪一擊如小孩的恐怖實力。
他才意識到,剛境與力境之間,隔著一條巨大的鴻溝,那鴻溝比通濟渠更深,比廣川山脈還廣。
所以,哪怕他手段再高明,心思再厲害,黑虎幫也永遠成不了那些光明正大,盤踞中坊的大幫派,只能是下坊陰溝裡,一只見不得光,上不了台面的老鼠。
這就是剛境,一個他曾經無法跨越的鴻溝的距離。
但現在,千載難逢的一個機會,擺在了他的面前。
雷虎看向桌面上的宣紙,目光灼熾中,夾雜深深的敬畏。
其上“驚雷令”三個大字,在燭光下飛揚不拘,好像僅憑著字跡,就能顯示出某種非同凡響的高貴似的。
雷虎深吸一口氣,平複內心的波瀾,虎目似電,向下首老者冷聲問道:“老狼,人還沒回來麽?”
下首老者道:“回幫主,那兩名低級幫眾至今未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雷虎面無表情,只是眼神中微微失望:“一步差,步步差,我們已經錯過最好機會,但願沒有打草驚蛇。”
老者道:“怪隻怪那杜家,恰好在這時機招惹那林硯,否則,最多只需三日,我們就能查到慕青書齋,悄悄將那林小芷騙走。”
雷虎揚了揚手中的信紙,其上隱約顯現幾行字跡:林硯吾兒,見字如晤……
“龍門館教習啊,誰能想到,一個幫派佬的兒子,能在短短三個月內,從一無是處的帳房夥計,成長為龍門館教習呢?
“誰又能想到,一個本該死在定等之戰的幫派佬,非但活了下來,還生了一個,能惹出‘驚雷令’的女兒呢?
“這驚雷令,在我手上放置了將近半年,原本只是虛無縹緲,
鏡花水月。 “可上天,偏偏將這份書信又送到了我的手邊!”
雷虎眼中,再次閃過一絲火熱。
下首的老者也恭維道:“您雖是三天前,才發現了這份書信,但這林硯,早在三個月前,就進了我黑虎幫的視野。所以,此乃天予相授。”
雷虎回想,這三個月來,黑虎幫,共有四人折損林硯手中,他早就將此人列在黑虎幫追殺名單之上。
只是後來林硯銷聲匿跡,不知藏到哪裡去了,加之死的都是不成器的低級幫眾,他也就沒有刻意讓人打探林硯消息。
久而久之,也就將之忘在一邊了。
卻沒想到,此人的妹妹,竟是突破驚雷令的關鍵之處,再一打聽,才發現,對方已經成了龍門館教習!
所謂一飲一啄,天自注定,就是如此吧。
“若是林硯一直將妹妹藏在龍門館內,我們有沒有什麽辦法,能令他將妹妹帶出龍門館?”
下首老者沉吟片刻:“很難!
“我詳細複盤過與林硯有關的消息,可以看出,林硯此人,極為審慎!
“但申慎的同時,卻又心狠手辣,膽大包天,視人命如草芥!
“我們迄今也不知道,他最初一無所有時,到底是如何殺死胡彪和山雞兩人的。
“所以,除非龍門館發生重大變故。
“否則,在他解決杜家和我們的威脅,感到安全之前,是不太可能將妹妹帶出龍門館的。”
雷虎歎道:“但我們沒有能力,針對龍門館做什麽。這樣說來,就只剩下最後的法子了。”
他撐著椅沿站起,身高將近兩米,虎背熊腰,僅僅是站立著,就給人一種凶煞的壓迫感。
“最堅固的堡壘,要從內部攻破。我記得,你們打聽到,林硯跟龍門館中一個叫米泰的弟子,恩怨不清吧?”
“是的。我親自接觸過米泰,此人明明力境入門不久,卻是心高氣傲,根本不把我們黑虎幫放在眼裡,天真,傲慢,且愚蠢。”
雷虎嗤笑一聲:“這些自以為天才的年輕人,不都是如此麽,不見識剛境壁壘的嚴苛,是不會懂得自己的平庸的。
“不過這樣的人,也最好打交道。
“資源,女人,錢財……他能得到的很少,但想要的東西,卻一定很多。
“左右不過是花點時間,投其所好。只要能完成這張驚雷令,一切都是值得的……”
忽然,門外響起微微的喧嘩聲。
雷虎微微皺眉:“去問問,發生什麽事了?”
老者還未出門,便有一人龍行虎步走進來,冷靜說道:“幫主。”
“說。”
“外頭有一人想要悄悄潛入,被弟兄們發現了,正在處理。”
雷虎愣了一愣:“偷偷闖幫?挑今天這個時候?”
黑虎幫每七日一集募,今天正是黑虎幫集募的日子,不止精銳悉數到場,便是低級幫眾,也來了九成。
大漢神態放松,低低一笑:“這人明顯是個新手,一下就被發現了。我估計,是哪個愣頭青啥也不知道,誤闖空門了吧。”
雷虎揮揮手,隨口道:“別弄死了,帶上來給我瞧瞧,哪個傻大膽。”
雷虎沒當回事,若是剛境武者,根本不用偷偷潛入,若不是剛境……還用當回事麽?
不管外頭動靜,他再次跟老狼商談起,如何引誘米泰,將林小芷從龍門館帶出來的計劃。
二人都是耍使陰謀詭計的行家,很快就羅織出了一個可行性極強的方案,雷虎的嘴角,也越發上揚。
但門外的喧嘩聲,卻愈演愈烈,繼而變成雷虎無法忽視的聲音,讓雷虎本來大好的心情,蒙上一層惱火的陰影。
“幹什麽吃的!鬧這麽久還沒解決!”
這時,那龍行虎步的大漢再次推門進來。
不過這回, 他穿上了箬笠蓑衣,濕淋淋的冒著水汽,臉上的表情,也不複剛才的冷靜,額頭微微冒出汗滴,臉頰也開始泛白:“幫,幫主。”
雷虎一看,心底就是一沉:“說!”
“遇上狠茬子了!是個厲害武者,請您主持大局吧!”
雷虎臉色立時變得冷厲,倏地站起,大踏步向門外走去,老狼、大漢,都跟在他身後。
推開門,瓢潑大雨好似天河開了個口子,雨水飛濺。
自有幫派中人,給雷虎遞上箬笠蓑衣。
地上積了一圈一圈的水圈,腳步踏得水花飛濺,雷虎一行,快步走過院落,早有人為他將大門拉開。
雷虎跨過門檻,站在門口,隻粗略一看,瞳孔瞬間縮成一根針。
昏暗雨夜之下,雨水積了厚厚一層,滔天的大雨,仿佛一層厚重的簾幕,使得隱匿在雨幕之後的那個身影,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但環繞著他,躺在地上的十幾個幫中成員,卻是清晰可見的。
他們沒有一個還能站著的,筋骨斷折、胸膛塌陷,不是昏迷生死未卜,就是哀嚎連連,口鼻、骨骼斷裂處滲透的鮮血,零零散散蔓延出十幾朵血色的花,環繞了神秘人一圈。
像一塊送葬的花圈。
以至於,讓中間這明明有些模糊的身影,瞬間成為了他視野中全部的焦點。
這一瞬間,雷虎自然而然地領會到了兩個殘酷的事實。
第一,這的確是個又狠又硬的茬子。
第二,這個人不是來過家家的,他是來不死不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