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晴。
這段記憶果然是血淋淋的啊,當昨天寫下那個名字以後,感覺整個世界都被顛倒黑白了一般,就沒能繼續寫下去。
不過記憶的痛苦總要面對的,我也深知這一點,否則我永遠只能披著青年人的皮囊,裝著中年人的靈魂,卻只有小孩子的心智……
我記得那一天——我被抓進去的那一天,天空是灰色的,大地是灰色的,士兵的刀刃是灰色的,還發著亮……
我不知道他們把我抓走是要做什麽,一個八歲的小孩子再怎麽成熟又怎麽可能想到那麽遠的東西呢?
反而見到親人之後我松了口氣,然後在這個我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滋生了一絲好奇心,甚至壓倒了身後刀刃帶來的死亡的冰涼。
我們排著隊進入了身後的那座碩大的平板房裡,裡面是一個一個的小房間,房間裡面是各種各樣的、我從來都沒見過的東西:
一根比我手臂更長的粗針管平躺在鋪著白布的木桌上;一人高的木梁杵在房子的正中央卻不是為了讓房間更牢固;一塊碩大的青石板鋪在桌上,貌似是要直接讓人去躺。
我也瞥了一眼後院,那裡似乎養著不少家禽,有雞,有豬,還有農村很少見的馬,還有許多一人高的抽屜一樣的、一個一個的小格子,我不知道裡面裝著的是什麽東西。
我排在隊伍中間,前方不斷傳來淒涼的嘶吼,我相信那是能讓聾子都頭皮發麻的聲音。
快要輪到我了,我才知道他們要給我們抽血。一個接著一個,抽了好大一管,汩汩的血漿注入了不同的樣本管裡,有些女孩子直接抽完後暈在了當場,然後被幾個身著白大褂的人不知道帶到了那裡去。
一個人抽著血,一個人用膠頭滴管往血的樣本裡面滴著什麽,就那麽機械地滴著,神色沒有任何變過——不管面前的一個個人是平靜、是喊叫嘶吼、或者是暈厥在他眼前。
到我了。先前的那個士兵用力且專注地用槍對著我,嘴裡向那個“醫生”嘟囔著什麽。雖然聽不懂,但明顯意思指的是——這是個刺頭,得好好看著。
但那個神色一直沒變的“醫生”居然眉毛挑了一下——他照常將那滴管裡的試劑滴在了我的血液裡,然後在他眼裡似乎看出了什麽,於是激動地朝他身後揮揮手,兩個士兵就這樣走上前來,一邊一個把我架起,帶去了一個陌生的房間。
……
4月17日,陰。
繼續吧,繼續寫下去。
我的那個房間一開始只有我一個人,然後很快,人的數量慢慢增加,直到數量定格在六的時候,不再變化。
這六個人裡居然有我爹,這是我沒想到的。我幾年沒回來,我爹的臉上皺紋更多了。但因為大概幾年沒見,變得有些生疏,而且在他看到我之後,神色變得一點兒都不淡定,顯現出強烈的不安,完全失去了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應該有的樣子。
我們為什麽會被帶到這裡來呢?
媽媽呢?弟弟妹妹呢?她們怎麽樣?
我不得而知,或許我不知道為好。我朝著那個小小的窗外看去,長長的隊伍已經消失,外面已經沒有一個人了。也就是說,我們的這個房間裡不會再增加。
我是我們六個人裡年紀最小的一個,其他都是成年人。我發現我們六個人當中還有兩個外國人,其中一個是白皮膚男性,棱角分明,眼睛是藍色的,很好看;另外一個是黃皮膚的女人,
看上去身形有些臃腫,似乎是懷著孩子,她和我們看起來別無二致,但說著聽不懂的語言。 一切都處於無限的死寂當中,我能感覺到外面都是拿著槍士兵,在場的所有人一定也都感知到了,所以沒人敢交流,而且因為語言不通,眾人也早就斷了交流的必要。
接下來是長達四天的沉默,沒有詳細寫下去的必要了。
……
4月18日,晴。
沉默開始被打破了,但不是我們發出了聲音,而是從外面傳來的。
房間的隔音效果極好,但我卻仍然能夠從窗縫裡聽到外面傳來的人聲,只聽了一瞬間,我的心就變得寒冷,比冬天的東北戶外還要冷得多。
那根本就不是人能發出的慘叫,更像是寒風掠過樹葉時發出的嗖嗖的聲音,又像是殺牲畜前磨刀霍霍的聲音,但那真的是用人的嗓子發出的聲音,而且還是個女孩子。
我鬥膽眯著眼睛朝外看去,真冷啊,外面冰天雪地,目光似乎都被凍結。
院子裡面,幾個全副武裝的軍人死死地鎖著一個瘦弱的女孩子,女孩子身上只有破碎的單衣,就這麽在寒風當中經受著來自大自然的寒冷的摧殘,那淒厲的叫聲就是她發出來的。
很快,她全身都變得黑青且僵硬,人也昏迷過去了,只剩下了風的聲音。
一旁的醫生在那裡用筆記錄著什麽,一邊看一邊記錄,手套都沒有脫掉的手都哆哆嗦嗦。
我不知道這群人為什麽要這麽做,我隻覺得一陣惡寒,心裡仿佛有什麽東西破碎了,究竟是良心還是三觀呢?我不知道,反正就像是玻璃一樣破碎了。
女孩子被幾個人搬回了屋子裡。我當時還尚且懷有一絲慶幸,想著她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但很快,隨著一盆漿水的潑灑,我又一次陷入了驚懼當中。
我見過村裡人屠宰牲口,知道他們會怎麽做——準備一盆開水,然後將牲畜斷氣後放進去脫毛,那樣皮肉也會變脆,更好切一點。潑出去的漿水,和我現在看到的一模一樣。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他們究竟為什麽要那樣做——那是凍傷實驗,據說是為了研究給凍傷的士兵進行解凍恢復而進行的實驗。
在寒冷的冬天,實驗者會直接被送到戶外強製進行實驗,在達到凍傷之後,便會用不同溫度的水對其進行解凍。當然,如果直接用開水的話,皮肉就會如同冰塊一樣直接消散,直接露出森森白骨……
漿水很渾濁……
還有長長的發絲……
今天我不想回憶了。
……
4月21日,多雲。
我或許本來就不該寫下這些東西,我一連做了幾天噩夢,就像當時我看到那盆漿水潑在地上的時候做的夢一樣——渾濁的泥水裡爬出了一堆白骨,在我面前絕望地哭泣……
夢有兩種,一種轉瞬即逝,一種永世不忘,很不幸,我的噩夢屬於後者。
我漸漸知道了這個地方究竟要做些什麽,是我從窗口看到的信息和一些道聽途說整合而來的,然後慢慢拚接成了我對這個地獄的印象。
我看到窗縫外豎起了一個個十字木樁,男男女女被釘死在上面,發出狼一般的慘叫——忍痛實驗。
幾個人,我猜是因為屋子裡面裝不下,所以才拖到了房屋外,整整齊齊地躺著。然後“醫生”繼續使用著針管,不過這次是往裡注射某種東西。先前看到的那些抽屜也被一個個搬出來,裡面裝著活蹦亂跳的老鼠和蟲。——瘟疫實驗。
“漿水”一盆又一盆地往外倒著,是血和肉的混合體,然後被衛生清潔員將他們都妥善地處理,沒有流到外面去。
一次,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從外面來到這個地獄來了,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和我那時候一模一樣。然後他被帶進去了,就再也沒有出來過,連聲音都沒有——活體解剖。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要每天去看那些場景。在一個個生命消逝的過程中經歷了整整8年,我在那個地方逐漸長大。
我已經不對家人的生還報任何希望了,我甚至沒有任何悲傷,當你看到那些景色到麻木的時候,你也會如此。
我的童年和青年時代就在這樣的地獄裡度過。
我還沒有瘋,很好了。
……
4月25日,小雨。
和我在一起的那六個人,他們似乎知道些什麽,每天都保持著沉默。但我去問他們,卻什麽都不說,連爹都是這樣。
那個女人也早就把孩子生了下來,很可愛,已經長大了。
他們似乎已經接受了現狀,沒有一絲絲打算反抗或者逃走的念想。我的偷看也時常被那些看守發覺,但他們沒有把我抓走或者是打一頓,而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像憐憫和不屑交織而成,有點像是我是某種動物一樣。
我甚至覺得我們可能會被關在這裡一輩子,但我有了這個想法時,他們就開始對我們動手了。
我不知道我當時幾歲了,大概十五六歲?房間的門被打開了,這一次走進來了幾個我沒見過的醫生,胸前都帶著胸牌,身份似乎都很不一樣。
要輪到我們了嗎?
我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心想著該怎麽辦才好的時候,醫生發話了。
這次,我居然可以聽得懂他們說話,我自己都感到震驚:
“普通人人體實驗基本結束,可以進行人神混種的對比實驗了。”
領頭的那個醫生惡魔一般這樣說著,我在被帶走前,最後看了一眼他的胸牌,記住了那個我再也無法忘卻的名字——
北川淨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