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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父親的感冒一直持續著,王嫂給他刮過痧,但還是流青鼻涕,四肢也無力。
在父親悄悄離開縣城後,我們都往家打電話,但已被父親拔掉了電話線。
沒幾天,五嫂到了城裡,她是來賣牛肉的,她的牛吃了別人打藥的菜被毒死了。牛,是農村的動力系統,相當於四個主要勞動力。五嫂傷傷心心地哭,這下一個家失去了主要動力,五哥又遠在廣州打工,五嫂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怎麽過。有牛的時候不覺得牛無所謂,可是當沒有它的時候,才想起牛的重要。我在農村生活多年,看到過牛死後的悲痛場景,那種難過遠勝過爹娘的死,呼天搶地的嚎啕大哭,歇斯底裡的嗚咽悲愴,滾天拉地的碰頭磕腦。也是呀,在這山區,一家人要是缺少了耕牛,就意味著缺少了不說話不計報酬而又不計生存質量與生存狀態的現世活寶,這一由原始社會馴服下來的能適合老百姓任意支配的動力工程無異於一個農村家庭的力量象征。
五嫂也想在田地裡撒把農藥,這樣至少會毒死那些常來田間地頭啄食糧食和菜葉的雞。不料這件事被生病的父親知道後便阻止了。
牛,是赤腳醫生篩子來幫忙剮的,那手法真有點遊刃有余。
四哥對五嫂說,這種牛肉不能賣,會有毒的,叫五嫂先在自己這裡拿點錢回去,買一條小牛。四嫂還說,賣了也可以換點活錢,五弟家還有兩個正在念書的孩子,需要這個的。
四哥與四嫂爭了起來,四哥說那叫虧心事。後來四嫂也覺得不妥,於是建議五嫂不賣牛的肚腑。
我從五嫂的口中得知:父親的身體還好,只是生了一點小感冒,看樣子會沒什麽事的,自己臨走時還去看望過父親,父親還吩咐她用夜壺拔肚子。提起夜壺拔肚子這事,我們就想笑,這是延續幾千年的一種農村常使用的治病方法,就是用床下盛尿的空夜壺,先放入一張燃燒著的紙,把空氣排出,然後及時地將壺口對應在病人的肚臍眼上,利用燒紙後夜壺的內外氣壓著作為吸引力,而把大張肚皮吸進去,說這樣就可以把肚內的淤血與毒氣全吸引出來,從而達到治病的目的。
四哥笑了一下,說,父親這樣的老年人你我得小心侍候,既然沒什麽大病自己也就放心了。四嫂也在外藥攤上給父親開了許多西藥,叫五嫂走時帶回去。
話說五嫂賣掉牛肉和牛皮回來,天就黑了,四嫂怎麽也留不住她,她堅持要回去,說家裡的母豬才下了一窩崽。
四哥隻得通知我用摩托車送她。
我發現五嫂一直提著那個曾裝農肥的塑料袋,鼓鼓的。原來是五嫂舍不得扔掉的牛的一塊肝髒,說是回去用開水多煮煮,就能消毒,就能給兩個孩子吃上一頓。我聽後心裡很不是滋味,勸五嫂扔掉,五嫂始終不肯,於是我隻好說我買,這才被她極不情願的扔掉了。
我問五嫂,年的其它內髒是不是賣掉了?五嫂說沒賣成,被四哥勒令我倒進垃圾桶了。我問,塑料袋裡的是怎麽回事?五嫂不好意思地說,看起來很新鮮,我就事物藏下了它。
B)
回到家,我們先去看病中的父親。
只見父親躺在床上,面前還抱著一個黑黑的圓球,那正是治病的夜壺。我既想笑,又想哭,現在是什麽時代了,醫療科技這麽發達,然而在農村,這種古老的缺乏論證的近似於神話的魔具還在延續。
父親見我回來了,
裝著沒病的樣子,馬上吩咐媽媽給我泡茶。 父親很蒼老,日光燈的冷光罩在他的臉上,多了幾分灰白,這灰白就象是老冬瓜上的一層白蠟。父親在咯咯咯的笑,那笑與以前的很不一樣,笑得有點松松垮垮,笑得有點零零亂亂,也笑得有乾點癟,很讓人心痛。
我給父親衝了一碗糖水,他喝下後有點發嘔,這時媽媽走到床邊為他捶起背。
我把父親的手一摸,有點冰,又似乎有點燙。父親忙說沒事的沒事的,只是一點小感冒。
五嫂替媽媽做好晚飯,父親說他不想吃。我問媽媽,媽媽說他們通常把午飯吃得很晚。這怎麽行呢,我說。
父親仍一直抱著那個圓滾滾的夜壺,似乎抱著一團生命的奇跡與希望。我勸他要相信現代科學,明天就與我到城裡去看病。父親只是淡淡一笑。我明白他的心思,他不好意思去城裡,他還在生四哥四嫂的氣。
五嫂吃過晚飯後便匆匆忙忙打著電筒回她的家,因為她的家住在山崖上,一條陡峭逼仄的山路像褲子上的拉鏈貼在大山的皮上。白日裡遠遠地看這路,還以為是好事者給山剛動了外科縫合手術呢。
那天晚上,父親的話非常的少,我們都沒有談及官司的事,也許父親不想讓這份父子團圓的靜謐給不愉快的事情打碎,畢竟那又是一個無望的期許與痛苦的等待,那種煎熬是漫長的,是一個老人不一定能等到的。父親需要的是安靜,真正的安靜,寧靜致遠的安靜。我多麽希望父親就這樣安祥著,寂靜著,不要過問人間雜七雜八的事情,靜靜地休息,靜靜地度日,能延長一天哪怕一秒的生命,也是對兒女的一種安慰。我們需要老人健康,這樣做兒女的才不會感到精神世界的空洞和無助。
夜深了,我的眼睛似閉非閉,但父親的眼睛仍很警醒明亮。沉默,沉默也許是最好的心靈通路。
電視的接收信號很不好,這裡不可能安裝上閉路線。我好想關掉,但父親堅持要看,只要能傳達出群眾的呼聲,父親都要認真的看著,這是他晚年構築自我精神世界的源頭。
也許夜涼如水了,父親這時才用手指輕輕在夜壺口按出一道縫,只聽長長的一聲嘟___,光滑如泥鰍般的聲音在屋子裡優雅f穿梭,那是在給夜壺放氣了。父親舒緩了一聲唉,但願心中的不平與怨氣也能隨之化為空氣,飄散在這份寧靜與柔和裡……
C)
父親很早就起床了,在院壩裡與媽媽一起做起了他自創的那套所謂的廣播體操,一二一,一二一,從這口令的節拍來看,他的這套體操不可能達到健身的目的,因為節奏實在太快了點。父親在用這種節奏提醒我,他身體還硬朗著,他還是社會的一顆棋子。
我也起床在他的身後一二一的附和著,這時只見那隻貓也蹲點在父親的肩膀上,肥肥的,咪咪的直叫,看來他與父親已構成了某種情理機緣與情感寄托。
做完早操,父親已是滿頭大汗,而媽媽呢,還是剛起床的樣子。父親有點生氣,說,老太婆,鍛煉是為你自己好,一天總不愛運動,吃虧的是你自己呀。媽媽有點不耐煩的說,老太爺,你想做操就自己做吧,這活兒也要我陪著,真是的。
為做操這事,兩個老人差點就爭吵起來。我發現媽媽真的是比以前更懶惰了,聽王嫂說,父親到城裡的那些天,媽媽幾乎天天都很少自己做飯,經常是煮一頓吃一天,菜也不炒,用泡菜拌點豆瓣,或泡點米湯就可了事,要不是五媳婦愛下來看她,說不定她早就把身體拖趴了,大家有時看不過,串門時就請她吃一碗熱飯,好在你父親回來了,三頓飯都是他做的,就連這次生了感冒,他也堅持做飯喲。
父親與媽媽在情感上是不能溝通的,更談不上和諧了。不過父親每次都要在兒女們到來時裝得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他努力的在兒女們面前表現著快樂,不想讓兒女們看到他婚姻的不幸。在兒女們面前,父親從來都誇媽媽是個好媽媽。
這次我發現媽媽除了愛靜坐,就是愛打瞌睡,幾乎不上灶頭做飯的。早飯與中午飯還是父親去做的。
下午,五嫂叫我一起去幫她買牛,其實我不樂意辦這事,在四川這叫做牛販子,是被農村人最看不起的職業,這是農村人的樸素等級觀。當想到牛的重要性後,我還是去了。
步行翻越過幾座大山,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一家賣主。 我為五嫂專選了一頭小母牛,我想這樣也可延續牛的生命,延續牛忠誠賣力的目的,五嫂表示同意。
把牛趕到家時,天就快黑了。這時只見父親氣喘籲籲的傍在五嫂的門前等我們了。父親堅持要把小牛牽到下面去喂養,說五嫂還馴服不了牛,等他把牛教會後才可牽上去喂養。我有點好奇,對父親說,等你病好了再牽去喂吧。父親說,孩子,這牛的年齡已經不小了,得及時的教育喲,若再大了就不好馴服了。我說這教育的時間也用不著那麽急吧。父親說你錯了,牛一天有一天的變化,你看看你看看,這牛都走不來正步了。父親的話讓五嫂的兩個孩子傻傻的笑了起來。
五嫂巴不得父親把牛牽下去。就這樣,我們把牛小心翼翼的趕到了父親的後院。
我在父親家繼續呆了一個晚上。
那天晚上,我們談得很愉快。
父親說現階段的法律還不健全,它就像個孩子需要時間成長,證據與事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證據可以偽造,而事實始終是事實。我們黨辦事情是以事實為準繩,而不是以主觀的推論。
我沒有吱聲,想讓父親盡情地傾訴。
父親接著說,可憐的三女(三姐),可惡的小偷,可歎的辦案人員,可悲的軟骨病。
我苦笑了一下回答,爸爸,誰聽我們的呢。
這時父親也陷入了沉思。
那晚的話就撂到這兒,父親說他想睡了,真的想睡了。
我也不太清醒了,暈了、昏了、悶了,倦了、困了、累了。
(23)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