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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有個家……在我受到驚嚇的時候,總可以想到它。我想有個家,受傷後可以回家……”小姐姐哼著這歌就會哭泣。
醫生通知大哥說,他們想給父親動手術,取點腸道的皮再次活檢,這種病毒有值得研究的價值,醫院為此還要成立專門的小組進行探討,當然這樣的風險很大,極有可能讓老人死在手術台上,也許只有冒險才可能有一線的希望。
大哥問要多少錢。醫生說如果同意上手術台就不收錢。
一時拿不定主意的大哥隻得電話告知弟兄們,大家都困惑起來。如果做手術,父親的身體已經沒有多少血為之流了,實在不忍心讓他再那麽的痛苦;如果不做,那麽只有等死神的宣判了。
晚年是和煦的晚風,它總吹拂著兒女們的門窗,讓孩子們心態自然,步履輕捷;
晚年是柔軟的衣裳,它總體貼著兒女們的身心,讓孩子們知冷知熱,生活從容;
晚年是靜謐的城池,它總匯聚著兒女們的情感,讓孩子們返回稚嫩,相偎純真;
晚年是溫和的封面,它總內斂著兒女們的秉性,讓孩子們感激生活,感恩社會;
晚年是背影與散文,是情感的森林和心池的水源;
鋪展晚年,社會的和諧與人類的文明全都在裡面,化作繁星點點,化作人性的甘霖。
然而,父親就要收卷起他的晚年,離開兒女和與他息息相通的土地了,要是兒女們一旦沒有了晚年的普照,那麽每個孩子便都將是孤獨的草,沒有了相依,卻只剩下社會的筆畫;沒有了通幽,卻隻殘存人性的突兀;沒有了綠化,卻隻翻飛著手掌般的傷口和葉。
我接受不了父親被變相宣判的死亡,更接受不了家中沒有了晚年,如果沒有了父親,我就會瘦成一句彎月,如果沒有了父親啊,我就會少了一種與事物心臟的關聯。
兒女們好比蒜,抱成一團,這一團中的主心骨便是晚年。
要是父親一下子走了,請問這蒜瓣還會不會能這麽緊緊相依相偎相連?我想起兒時一首有關蒜頭的歌:
弟兄六七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都扯破。
這柱子就是父母,這柱子就是晚年,這大家就是大社會,這一分手就是現實的殘酷,這衣服就是兒女的身與心。試想沒有了柱子,談何團結;沒有了團結,談何力量;沒有了力量,談何前進呀。父親呀,請您堅持住呀,您是家庭中的情感的結構與道德的框架呀,中國的社會還在急速的變革,我們想讓您活到晚風吹來嶄新的那一天,想讓您活到呀,活到中國改革成果的完善體制中,活到物質不再盲目、精神不再松散、誠信不再交換、權力不再寒氣、真情不再置換、靈魂不再扭曲、發展不再畸形的那一天,那一天,不會太遙遠,那一天,已經在向我們微笑著走來,新一屆的領導,他們已經用晚年的背影吹來一陣陣溫柔敦厚、而又溫煦高邁的晚風。這晚風已經吹綠了江南,吹綠了神州,這晚風實實在在的吹到人民的心坎上了,農民不再交稅,就連小事到運菜蔬的車也不收取任何過路費了……
父親,你得活著,得活著呀,為整個家,也為看一眼這個飛速前進的中國吧。
弟兄們反覆商量,最後流著淚決定,不再讓父親上手術台了,實在是不忍心讓他再受活罪呀。
然而,當幾個姐姐聽到後,便在互通的電話中哭稀了。她們總認為兒子是不想讓父親多活一天,
怕再花錢。尤其是小姐姐在那邊大吵大鬧起來,當四哥再次趕過去後,小姐姐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領,非要他去醫院簽字做手術不可。她說只要有一線生機,就得去爭取。四哥沒有答應,這時小姐姐便把自己的頭在牆上使勁的亂碰,鮮血流淌了出來,四哥隻得答應簽字。 然而,父親死活都拒絕手術了,他說,他得用意志力去戰勝病魔,能堅持多久就是多久,他已經沒有了遺憾。
姐姐一下子跪在父親面前,努力的求他,但父親就是不肯了。父親說,傻女兒,乾嗎要這樣逼父親呀,你爹爹活得有意義了,再活下去只是壽命的意義罷了,我能看到兒女們個個成人成才,孫子們個個聰明好學;能看到家庭團結和睦、孝友傳家;能看到你四姐的女兒能證明清白,三姐的事有人過問;能看到家鄉在細致的變化,能看到人們的生活在越來越好;能看到雙休息日和節假;能看到黨三個代表;能看到不能看到的美好未來,自己這一生本身就活在中國歷史的巨大變革之中,所以你們就讓父親自己選擇生與死的權力吧。
四哥聽到父親沙啞的話語後,也嗖嗖的落下眼淚來。父親啦,您還沒有看到家鄉的那條村道路呀,四哥哽咽著說。
老四,但我看到村道路的土坯了,看到過好多家鄉人能從這條土坯路走出大山。父親說。
是的,我的父親,你讓我明白了生命的意義在於活在歷史的結構與走向之中……
我有時很難寫下去,一寫就淚眼朦朧,所有的哲理都被親情所覆蓋,看來人世間最久遠的哲理永遠只是親情,畢竟血濃於水。親情中的兩大關聯:血緣與愛,都在傳承,它的速度遠超過飛船與文明,它拓展的意義遠超過天體間一切秩序與大米,它就是文明的軌道,它就是太陽......
年底時分,父親幾乎不能直立了,作為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個體,他曾直立行走於糾紛的世道,他把生命輻射出一門事物間的關聯學,在關聯中他用的膠水叫公德,愛心是他完成生命延續論的主線,這也是生命個體衍化出的人生軌道,這軌道建立在社會的平台上,社會是它的中心,整個人生圍繞社會運行。
我沒能請到假去看望我病危中的父親,原因是校長給我穿小鞋,外姪女的官司讓他記仇,人心也許真有不是肉長成的。我隻好讓妻子火速去成都看望父親, 我把眼淚留在手絹上讓她帶著,好讓她用手絹擦拭父親的臉,這樣相融的不僅僅是眼淚了。我給妻子給了五千元錢,叫她悄悄交給父親養包,父親當然不會要,養否包與養眼只是個美麗的幻覺,但這至少可以讓一生為兒女操勞過度的父親能感覺一下兒子掙錢的手充滿著艱辛的現實味道,還有就是正當的手段獲得的錢才叫價值。我堅信父親會欣慰,因為兒子已經逃逸掉金錢的跑道,進入到人間真情的氛圍之中了。
但妻子卻沒有把錢交給父親,她認為已沒必要,上次大家一起湊的錢還沒花完。對此我與妻子生了氣,我想我給父親的錢是我表達的一種心意。
聽四嫂說有一天妻子把父親扶進廁所,父親當時非要讓妻子出去不可,但妻子沒有離開他,而是緊緊的挽住父親,生怕虛弱的父親出點事。這件事深深震撼著我的心,一個女子能不顧世間世俗陪父親解手,這需要何等大的勇氣與挑戰,這比那些嘰嘰喳喳的詩人與清道夫勇敢得多,妻子,我會珍惜你一生,行動已經超越一切準則,行動把人有力的從人性的模具裡復活過來,也許復活節就是這個本意。
兒女們都明白父親余下的時光已不多了,都在從四面八方往家趕。父親也提出回家過個團圓年,堅持要離開醫院。其實父親的心思兒女最懂,就是他擔心自己的骨架回不了家鄉,回不了生他養他的深情的土地,他要看著那條充滿晚年生機與精神指向的村道路,他要看著家鄉的山和家鄉的水和家鄉的老人,他要靜靜的躺在家鄉的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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