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四嫂家早已是門庭若市,每天都有來來去去的親人或朋友,他們關心著這場官司。
幾個嫂子忙裡忙外,拿三嫂的話來說,差點就把腳板跑翻了。
大嫂向父親訴苦,說有好幾頓的菜錢都是自己先墊上的,沒有別的意思,隻想向大人報個帳。父親點了點頭。
四嫂建議四哥乾脆請一段時間的長假到鄉下去住,這樣就不會遭到別人的議論。四哥沒有發言,只是叫四嫂把掛在主臥室牆體上正中的那幅寫著“劈波斬浪”的書法再掛高一點。
妻子告訴我,父親的血壓總在忽高忽低,一天中就會有好幾次變化。
那段時間,四嫂的確好辛苦,沒有她的積極表現,也許這官司就無法打下去。來來往往的客人也著實叫人心煩意亂,不說錢,就說每天做三頓飯,也實在是夠嗆的了。
二嫂悄悄對父親說,老四(四嫂)的臉色越來越有點不對勁,幾次都能從隔壁聽到她甩筷子和拌碗的聲音,擔心是不是做久了,她受不了。父親只聽在心裡,用微笑的方式淡淡的表示了一下。
父親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一個家在面對困難的時候只有團結,至於生活中的那些雞毛蒜皮就不要去用心計較了,大事要清醒,小事則要難得糊塗。
弟兄連手腳,姊妹連肝膽。每當吃飯的時候大哥都要把這句話先吐出來,大家也似乎成了某種習慣,等他說完這句台詞後才能動筷子似的。有時為等他說這話,卻要等好久,有幾次據說還是大嫂用腳尖輕輕踢他,這才讓他做出反應的。
二哥明確向四嫂表態,說生活費一筆一筆的記帳,最後大家再研究怎麽分配。四嫂說帳本上她所采集到的數據信息有幾處改動,覺得有點蹊蹺,要幾個哥哥幫她看一下筆跡。我笑四嫂不愧是個細節大師,這便讓她悻悻的砸了一句,你懂個屁。
在床上養病的二嫂對我神秘的說,她知道是誰改動數據的,我一聽便示意她不要把這件小事說出來,有些話就讓她一輩子爛在肚子裡。然而生活中的女人卻很少能裝住話的,不說出來心裡就如貓抓。二嫂最終告訴了三嫂,這次選擇三嫂作為傳話工具是絕對沒錯的,因為她幾乎沒有心理活動,心裡想到什麽便會抖動出來,父親曾封她火炮性格外加定時炸彈。說三嫂是定時炸彈,是因她每隔一段時間總會鬧出點事來,尤其是在四十六歲那年鬧事的頻率極高,讓我也搞不懂是怎麽回事。直到父親告訴我三個字,更年期。
書能化愚,正因三嫂沒有讀過書,所以她就不知道語言的力量往往勝過鋒利無比的刀子這個道理。一天晚上,大家正在討論下一部官司如何進行的時候,三嫂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是誰改動了老四的帳本。這下大家一下子安靜下來,父親馬上意識到事態不妙,站起來說,帳目是自己改動的,大家不要再說這些小事情。
不料,三嫂還是接著說道,要說呀,不說就怕某些人會懷疑上我。三哥咳嗽了兩三下,但這次還是沒能遙控住三嫂的話。她繼續抖道,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個人就是老大。
大家先是愣住了一下,但父親馬上岔開話題,說,今天是多少號,星期幾,嘿,老么的女兒還特別愛看電視中的動畫片。
大嫂的臉唰地一下還是紅了,她實在憋不住,便站起來,大聲說,怎麽了,是我改的,我也沒有亂改,我當然有權把自己墊支的錢加上去。說罷,大嫂一下子便跑了出去,
融入了寒冷的冬夜。 三哥站起來,走到三嫂面前,當面就是一記耳光,這下三嫂也跑出去了。
還不趕快去找人,想外人看笑話嗎。父親厲聲道。
二嫂覺得自己惹出了禍事,便一直在床上呻吟著,這讓二哥以為她的腳出了大毛病,於是決定先連夜連晚租車趕往大醫院。
四姐見大家散了,便偷偷的摸到公墓,在女兒的冰棺前傷傷心心的落淚。姐夫也四處找她,說不要讓兄弟們再費心了,官司他不想打了。
四哥用利斧也難以劈開的沉默一言不發,冷冷的用目光逼視著四嫂,嫌她多嘴多舌。這讓四嫂很是委屈,跑到主臥室,關上門,細致的哭開了,這哭聲傳達這樣的意思:我太劃不來了,自從嫁到你家,我就沒有安靜的生活過幾天,為這個姊妹,為那個弟兄操心勞累,可結果呢,我卻成了罪人似的,嗚嗚嗚。哭完,便也一趟子跑了出去。
父親不停的打氣咯。我叫妻子給父親揉肩捶背,寬他老人家的心。
不料,父親把妻子的手一推,兀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他叫我去把所有的弟兄叫到自己跟前,顯然父親要大發雷霆了。
父親先摔碎一隻玻璃杯來作為氣氛的轉折,然後把臉朝向我們的反面,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再配合著打咯聲鋼聲鋼氣的說,他要堅持到最後,即使寄出這條老命,也要為外孫女討回公道、討回清白,不然當外公的就不配活在這世上,一個小女孩能用生命證明她的清白,請問世間還有哪個敢用生命去換取,孩子看中的是什麽,是名譽、是尊嚴、是人格,這三樣東西小孩都如此看中,難道我們當大人的還不及一個小孩子嗎,為什麽不顧及名譽。社會上有的人隻想到自己的前途,而不顧及大家庭的名譽,這樣的人實在有愧於父母所生所養,這樣的人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政治名譽,孔老二說得好,一個六親不認的人肯定比野獸還凶殘狠毒。你們現在的翅膀都硬了,羽毛豐滿了,可以各顧各的飛了,別忘了,即使哪天你們當上了總統,也是在一個奶胞下吊大了的,這是手足情,這是不爭的事實。我教育你們團結,不是團結在一起打幫錘,不是叫你們拉幫結派,而是在一起共同面對困難,共同發展,這場官司是正義與非正義的較量、是榮譽與羞恥的較量、是你們活著是人還是如狗的較量。利益是什麽,是垃圾、是糞土、是狗屎,它能取代名譽嗎。明天,不,今晚我就到旅館去住,你們全都可以不參與這場官司,但我也會用這條老命和這把骨頭去討回公道,戰勝社會上那些歪風邪氣,弘揚天地正氣。
連同我,五個兒子都耷拉著腦袋了。
父親那晚一夜未睡,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他這麽大的歲數了,又有高血壓,我們都擔心他的身體。
好在第二天上午,幾個嫂子又一前一後的回來了。大嫂手中拿了一把父親最愛吃的小菜,三嫂呢,給父親買了一把電動剃須刀,這主意是三哥出的。四嫂給父親配了一副眼鏡,笑著對父親說,爸爸,你戴上眼鏡生氣時兒子們才會怕你,一句話終於讓父親笑了。
二嫂這天的成果是停止呻吟,多了些安祥的成份。
一審這天,天氣原本好好的,明擺在天空的太陽多了暖意。可是下午時分,突然烏雲密布,不一會兒,整個天空便被鉛灰色的髒色反覆塗抹,給人十分壓抑的感覺。
官司是下午三點進行的。
嚴肅的審判長端坐在主席台正中,台上分成左右兩排,左邊是原告方,右邊是被告方。我原本坐在台下的,見校長躊躇滿志歪坐在被告席上的樣子,我便也走上台去,坐在原告席上,與校方形成對峙。
我想,我不能下去的,再說上來了就更不能下去,人生看你把什麽看得重要,如果看中的是得失,那麽人最害怕的就是死,因為死了什麽得失也隨之消失;如果看中的是人格,那麽就什麽也不怕,因為即便是死,他的精神也會不朽,也遠比得失長。
在台上,我至少是某種象征,象征團結、象征取舍、象征敢於向權威挑戰。
父親不斷的給我使眼色,意思是叫我下來,但我沒有下去。事情反正都到了這種份上,越是怕對方就越自以為是。四哥給我發了手機短信:下來吧,免得他們以後以組織的名義整你,個人是永遠鬥不過組織的。
台下自然形成兩個陣營,左邊是我們的親人,右邊是班主任的親人和學校的一些老師,中層幹部居多,坐在第一排的是前不久交了入黨申請書正等待審批的人,有一個外號叫斜眼的中年老師,還拿出一個本子,據說他會後向校長交了兩份心得體會,寫的是學校的高姿態怎樣通過法律的利器來教育與挽救原告方,很受校長重視,還叫打字員迅速打出來並在第一時間發給所有領導。
一開始,最先打破肅穆氣氛的是台下老師們的起哄,嘲笑有人是自不量力,這顯然是指我。有一個把頭埋得很低的老師在下面大聲喊了一句:把頭髮剪短才來,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個好人。
這個人也是針對我,因為我留著長發。
自己的小女子不守貞操,那麽小就耍男朋友,是我的話早就撒泡尿浸死了,怎麽還有臉面來告狀。這種喪失人性的雜音傳入了父親的耳朵,父親這時便從容的站起來乾脆走到對方的位置,有人笑道,你老人家老眼昏花了吧,走錯地方了。父親冷冷的說,這叫換位思考,你們有兒女的也可以坐到我們那邊去。
有個中層幹部見四哥在場,就裝著肚子痛走出了法庭。他是四哥的同學,後來打電話到四哥家,說出自己的難處,最後一句話比較清晰,官司官司最終還不是官與官的撕殺。
幾個嫂子坐在第一排,那天,就連二嫂也租車到場。她們也有計劃安排:大嫂專用目光死盯著校長;二嫂死盯著班主任,偶爾還可以多露出些眼白來;三嫂由於不識幾顆字,但對種子發芽的情節深有研究,就由她負責用輕蔑的全面目光掃視,必要時還可用目光咬對方;四嫂因四哥所謂的身份問題,她隻管沉默,偶爾還可以將頭微偏,做思考狀;五嫂不能下來,盡管她要求過,但要在家照顧後媽。我的妻子隻管照顧父親的血壓,溫度計與血壓計她都隨時隨地的帶在身上。
五哥是開庭中途才從廣州趕到法庭的。台下五弟兄穿插著坐。四哥開始坐在最後一排,不時的還將頭側向窗外,後來他見到對方起哄的聲音大了,這才坐到前排,不過他一直沒說話。
肅靜,肅靜,肅靜!這是法官在吼。
打官司就是打證據,對方苦於沒有證據證明姪女的死與班主任和學校無關,這時,對方的律師便很著急,校長與他進行了一陣耳語後,他才鎮定下來。
我方出示要看對方的教師資格證,他們迅速的拿出,校長很得意,他的腳在均勻的抖動,我方的律師A是透露這一重要情報的人,他的腳也在抖動。
律師B有相對的正義感,畢竟他不在本城謀生。他提供了大量的證據證明學校侵犯了姪女的隱私權、名譽權、人格權、學習權,這讓對方的律師很為難,不過對方的律師一直抓住人是死在家中的,責任隻應該由家裡付這條,並說這就是鐵的證據。
律師B看了台下父親一眼,父親點了一下頭,示意他該是把鐵的證據拿出來了。當律師把死者的遺書當眾拿出並用難過的聲音讀出來時,這時法庭頓時一片寂靜。
半晌,對方律師提出異議,說遺書的真實性有待考察,這時坐台下的校方人大聲的喧囂起來,有人吼道,這封如此重要的遺書早不拿出、晚不拿出,現在才拿出,這正說明死者方是偽造的。
這下激怒了嫂子們,她們個個次第直立起來,一高一矮的插在我方台下的第一排,她們與對方吵了起來。
法官幾次叫肅靜,還派來法警,好不容易才讓場子趨於平靜。
大哥在嘀咕父親怎麽不將這麽重要的證據提前讓對方知道。
正當對方有點得意的時候,這時律師B用洪亮的聲音說,正因這封遺書無比重要,所以不能讓對方知道,這封遺書是在死者的第一現場發現的,死者的外公怕對方以後抵賴,故此當時還請人來公證了,遺書的原件至今還保存在公證處,現在就可由法院出面當面去取。
大哥聽了這話後,才安下心來。
大家都在等待那封真實的遺書。不一會兒,法院派人與雙方律師一起取來遺書。
校長這時坐不住了,我發現我方律師A也顯得極不自在。
為了緩兵之計,對方律師與校長又一次耳語後提出:由於遺書真實性還不能最終定性,校方要求作技術鑒定。
審判長見時間已經由下午的三點指到晚上的八點多了,便宣布暫時閉庭,下次公審的時間待提出異議的校方對遺書找國家權威機構作技術鑒定後,再另行通知。
夜,好冷。
一場官司要花費多大的人力物力乃至精神壓力,好在我們還有這麽多的兄弟姐妹,好在這個家庭還有一個代表中心思想的父親,父親的存在凝聚著這個家。
對方采取拖延戰術,目的就是先在物質與精神上拖跨大家,而法院也順他們的意思,遲遲不進行第二次開庭。父親針對這一時間戰,提出先讓大家各自上好各自的班,到時傳票一來就馬上通知大家。我們都表示同意。
吃了一頓團圓飯,父親叫大家把帳目算一下,三下五除二,該怎麽算就怎麽算。但四嫂一直不把帳本拿出來,也許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訓。
幾個嫂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再為帳目的事說話,都在客觀而又理性的爭著為父親挑菜。四哥叫四嫂準備把一塊最難啃的骨頭扔掉,父親說難啃也得啃,叫四哥把骨頭挑給他。難啃就難啃,何必說得如此中肯,四哥故意這麽說。大哥喝了三杯酒後,說了些三杯通大道的話,到了第四杯,大家猜肯定又要背“弟兄連手腳,姊妹連肝膽”了,三嫂這下來了精神,搶先說了出來,搞得大哥一下忘記了台詞。四嫂笑彎了腰,說,三嫂是偷師學藝。
父親放下筷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這次敢不顧自己的利益坐到台上去,這是他始未料及的,他看到了現代版文明,值得高興。二哥接話道,鬥爭要講策略,我看老么這是莽張飛。父親當即說,這樣的人社會應該有才行,人不可傲氣,但一定要有傲骨,不要動輒就柔順的對待著自己的命運,抗爭是一種秉性。二哥聽後說,老太爺一生就是護著小的。三哥道,皇帝愛長子,百姓愛么兒嘛。三嫂聽後補充,說她結婚時我還在穿開襠褲,爸爸每天還在叫她給我擦屁股。這下二嫂來了精神,說她還為我挨了不少的罵。
帳本一直沒有再拿出來,四哥說食宿的費用就由他一個人承擔,話音剛落,大哥便要與四哥同飲一杯酒。
父親那段時間很少回老家,他一直安慰著四姐,並鼓勵她要努力協助好姐夫的思想工作,要勇敢地面對一切和迎接挑戰,不要懼怕權勢,正最終會壓倒邪。
在中國,飯成為一種局面,簡稱飯局。這種飯局的功能很大,談判桌上不能解決的事情,說不定一場或幾場飯局之後就能搞定。我發現自從官司一審之後,校方大小幹部與法院裡的某些人經常出沒於大小飯局, 我意識到官司的艱難,意識到飯局利害,於是,我整夜失眠了。
人性中如果流逝了道義,那麽它的結構便最為松散,一旦受到利益驅動,那麽人性就會變成獸性,成為獵食同類的魔鬼。但願飯的顆粒最好別塞進人性的這種結構中,阿門。
父親與我長談起飯局這一現象,我說還有比這更醜陋的性局呢。父親便叫我講講,我便索性杜撰了一則有關性的寓言:
有人打電話給上帝,想讓上帝在人體上再塑一個性,上帝要答案。那個人說現在的性都成多功能了,來個單一點的。沒等上帝問為什麽,一旁的王母多嘴多舌的說現代某些文明就是狗屁文明,受私欲的遙控,成為一鍵多心,心多欲望則多,當性成為多功能鍵,男人的根與本便成為性的鼠標,指點江山也只能激揚糞土了。上帝一聽有道理,於是道,沒想到與動物同理的性卻被人類演繹成這個樣子,這性本來就是一個功能,我一時半會也想不出更改的草圖,王母說得對,一鍵多心,不過我得改動一個字。
父親顯然明白我是在即興編故事,我停了下來,要父親說出被上帝改動的這個字。父親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想出。最後父親摁了我的頭,說,將‘心’改成‘腥’字呀。
父親解釋道,只因上帝當時便聞到臭氣,便改成腥了,一鍵多腥,看來恢復性鍵的真正作用與意義,這還隻得用人類的文明與道義才能從根本上去糾正呀。
我的寓言讓父親笑得痛苦不堪,一身痙攣。
(15)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