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色的巷道裡,一名中年人快步離去,而那名圓臉官員還站在原地,他看了眼深黑的夜空,從貼身的荷包裡摸出片薄荷葉放進口中……
順德十年,朱明五月十八日
玉明城,玉明縣,紫雲府衙
亥初?萬物收藏?大淵獻
府衙內,四扇暗紅色的扇門、中間的兩扇朱門連同側廊的菱花紋木窗都被打開,顯得乾淨爽朗。廊前放著竹椅和竹桌,離竹桌三尺,花草正濃。
在庭院口,跪著一列被削去頂發的男人,打扮各異,身後站著五六個壯漢,個個身穿紫袍,手提橫刀。
“十二……十三……十四……”
周玉明從手中的銀盅裡捏了段炸番椒,輕巧地扔到空中,然後用嘴接住。他看了眼身旁立著的漢子:“數兒不夠啊。”
崔鼎抿抿嘴,回道:“我又沒出去拿人。”周玉明嘴角一抽,瞪了眼崔鼎,揮手道:“罷了罷了。”
“讓他們招。”周玉明盯著那些密探淡淡道。他覺得牙齒間好像卡了番椒皮,於是嘬嘬牙花子,一拍身後崔鼎的肚子:“薄荷葉。”
崔鼎從腰間摸出顆五香丸遞給周玉明,周玉明眉頭一皺,反問道:“沒薄荷葉?想那口了。”不遠處的密探突然發出一聲慘叫——他身後的細眼漢子扭斷了他的手腕。
“說!”細眼漢子厲聲道。
周玉明接過崔鼎遞來的薄荷葉,看看葉上清晰的脈絡,他將那片薄荷葉塞進嘴裡:“招了吧,跟我不說,難不成是想要和我二哥滎王說去?”
“滎王”二字一出,那個密探立即變得臉色煞白,頭上滾落大滴的汗珠。他心裡知道,落在滎王手裡,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他低下頭,露出沒有頭髮的頭皮——這是曌國對待密探獨特的招數,各地官員,一旦拿到密探,立即削去頂發。這樣一來,即使是密探脫逃,沒了頂發,也算是個標識。
一名綠袍侍從走過來,將手中的鹽水毛豆和烤鹿肉放在竹桌上。周玉明伸手拿起一段毛豆,對著那名密探一仰頭:“說吧。”
“啊?是……”密探一出口就後悔了。周玉明看人的眼神飄忽不定,很難有針對性地做出戒備,一不留神就被鑽了空子。
“我是玖國密探。”那個密探心裡經歷了一番鬥爭,緩緩開口道:“來曌三日……”
“斬。”周玉明沒等他說完,便對他身後的細眼漢子下達命令。這個密探才剛剛來曌三日,根本不可能探到什麽重要情報,留著也沒用,砍了清淨。
細眼漢子動作極快,迅速拔出腰間的橫刀,一刀將那名密探砍倒,然後伸手用腰間的狐尾擦擦帶血的刀鋒。
“拖出去。”周玉明厭惡地擺擺手,然後對著另一名密探揚揚下巴:“你來說。”他邊嚼著毛豆,邊招呼崔鼎坐下。
“我是聆國密探……”
“等會兒。”周玉明擺手打斷了密探。這樣審訊太慢了,他不想在這些雜碎身上多浪費時間,於是問道:“來曌有一月的,應一聲。”
院內鴉雀無聲。
“拖出去,全砍了吧。”周玉明不耐煩起來,他把手中的毛豆皮往桌子上一扔,對崔鼎道:“出去走走,吃些宵夜。”
“王爺好興致。”崔鼎笑道。周玉明翻了個白眼,從身旁的士兵手裡拿過一盞白圓燈籠,對著崔鼎一咧嘴:“沒帶銀子,今天你花錢。”
“別呀,我今天才發的餉。”崔鼎一臉哭喪。
周玉明用手背一拍崔鼎的肚子:“慌什麽,
玉明的羊肉可便宜的很,再者,我也不能白吃你的不是?” 崔鼎抹抹胡子,走出幾步,嘀咕道:“上回你就是這麽說的,結果一壺葡萄酒花了我半月俸祿。”周玉明擺擺手,大步走出院子。
自西市東門最近的崇仁、康德二坊開始,到西門的吾宣、清平、虛執等坊都是燈火極盛之地。白日尚可,但一入夜,酉初一刻兩門敲鼓,人流驟增。
玉明的兩市作息很有規律,西市酉初一刻敲鼓,代表正式開市,賣吃食、燭火等物的小販便立刻開始忙碌,耍把式賣藝的人也開始湧入西市,另外周圍的酒樓、青樓,變得極其熱鬧,直至卯初篩鑼閉市。
而東市則是卯初敲鼓開市,酉初篩鑼閉市。
兩市為了緩解人流壓力,在開市時都會使諸坊打開坊門和主要街道,允許遊人通行。但即使如此,交通狀況也不容樂觀。
呼——,一個耍把戲的老頭手持火把,突然從口中噴出火來。
火焰明亮,嚇的兩名過路的女子尖叫一聲,而周圍的看客都鼓掌交好,有幾個富家子弟扔出些銅錢、碎銀,讓他再來幾個。
另一面,三名虎背熊腰的北燕漢子正在表演他們獨特的草原悍舞,周圍喝彩的遊人同樣不在少數。
周玉明挑著燈籠,引著崔鼎穿過人群,來到一家賣煮肉的小攤前。
此刻,幾個武侯都圍坐在那隻鐵鍋周圍,滿臉喜色。鍋裡頭燉著幾隻駱駝蹄子,黏稠的褐色湯汁咕嘟翻滾,讓鐵鍋周圍熱氣騰騰。
攤主小心翼翼地從桌上的麻袋裡掏出一把胡椒末,他仔細地搓動手指,一點點撒進去,生怕放得太多。
這時案板上“砰”地一聲響,一把銀裝龍紋刀被扔到案板上。
攤主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響嚇了一跳,手一哆嗦,一把胡椒全扔鍋裡了。濃鬱的香味從鍋裡飄出,幾名武侯放聲大笑,一側攤主心疼得咂咂直叫。
“媽的。”攤主怒氣衝衝地罵了一句,側眼看去,眼前卻是一名穿著紫色四團龍袍的漢子,他身後的大漢無比壯實,腰間別著雙錘,一看就是行伍中人。
“大……大人。”
攤主臉都白了,哆嗦著叫了聲“大人”。這時,一旁盯著鍋的幾名武侯也側過臉來看,卻被那件紫色的四團龍袍嚇的一哆嗦。
武侯們面面相覷,卻誰也沒挪動腳步。駱駝蹄馬上就能吃了,誰樂意走啊。
“賢王爺。”一個胖胖的武侯率先對著周玉明唱喏,周圍幾個武侯也跟著他唱喏。
“你認得我?”周玉明挑眉問道。
那個胖武侯一愣,然後回道:“王爺解菁帝歸京時見過一面。”周玉明微微一點頭,對著身旁的崔鼎道:“把他名字記下來,沒準以後用的到。”
周玉明把案板上的刀拿起來懸在腰間,四處一看,隻覺得有一股鮮香濃鬱,膻而又不濃膻的羊湯味道撲鼻而來,立即勾出了胃中的饞蟲。於是不自覺地尋味而去,快步走向不遠處賣水盆羊肉的小攤。
崔鼎歎了口氣,對著那個胖武侯問道:“叫什麽名?”
“趙旺,現在西市武侯鋪任職。”
崔鼎點點頭,對著那幾名武侯擺擺手,示意他們坐下,然後轉身走到周玉明旁邊的凳子上坐下。
湯鍋裡的熱氣撲臉,攤主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將羊肉倒入湯鍋、稱入碗中,聞著空氣中那有些膩人的烤肉香氣,周玉明不禁往湯鍋裡瞅了一眼。
“老板,現如今這一隻羊,賣幾兩銀子啊?”周玉明望著周邊的行人,吐出口中嚼爛的薄荷葉。
攤主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頭也沒抬,手中的利刀飛快地斬斷羊肋骨:“便宜,一百文一隻羊,一百五十文一頭牛,怎麽?客也要做這羊肉生意?”說完,他將兩碗水盆羊肉放到周玉明和崔鼎面前。
“那倒不是。”周玉明拿起筷子,端著碗喝了一大口湯:“我記得舊歲,一隻羊還是一百五十文。眼下正與北燕交戰,這肉錢怎麽不增反降?”
崔鼎端起碗,看著那發白的羊湯,猛吸了一大口,然後大口嚼起羊肉,絲毫沒有理會周玉明與攤主的講話。
“嗨,北燕人窮啊。沒打仗的時候,一隻鐵鍋十隻羊,現在一開戰,二十隻羊也換不得我曌一隻鐵鍋。這仗打得,我曌倒是越來越富了。”
攤主沒有絲毫停歇,動作極快,一隻去了皮和內髒的全羊被他幾下分解開來,然後切成肉片,倒進湯鍋周玉明眯起眼,將嘴裡的羊肉咽下,看了眼崔鼎。
“知道剛才我為什麽嚇那些武侯麽?”周玉明看向一旁的烤肉攤子,烤熟的肉串呈黃褐色,上面還厚厚的鋪了一層香料。
周玉明伸手拿起根肉串,一滴熱油順著飽滿的肉的紋路慢慢滑下,他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藍袍啊。”
崔鼎一愣,然後回想起了剛才在湯鍋前晃動的藍色長袍。
“我一過去,他就開始躲閃,腰間別著匕首,袍子底下沒準還穿著軟甲。”
崔鼎立刻開始在人群中尋找記憶中的那件藍袍,周玉明朝著西南方向一指:“那兒呢。”
崔鼎順著周玉明的指頭看去,盯住遠處晃動的藍色袍子。
“別總看他,要不他就驚了。”周玉明嚼著羊肉。
“會不會是咱們的人?”崔鼎摩挲著腰間雙錘的細瓜楞。
周玉明端起碗猛扒了兩口,把羊肉吃淨:“咱們的人,不該在脖子上文狼頭吧。”
崔鼎一愣,立刻明白了,草原人崇尚雄鷹與狼,雖然菁國也有不少草原,但根本不會有人在身上文狼頭。在身上文狼頭的只能是北燕人,而且還是北燕人中位高權重者。
周玉明把竹簽扔了,“我的這袍子太扎眼了,你先跟上,我在後面。”
他說的不錯,他穿的這件紫雲紋四團龍袍實在是太過扎眼了,以至於在人群中沒有任何人敢靠近他。
崔鼎點點頭,把口中的羊肉咽下去。很悠閑地站起身,一隻大手按在腰間的錘上,不遠不近地跟上那件藍袍。
啪——,一塊馬鞍銀子被放在桌子上,“這銀子你們分了。”
周玉明起身從旁邊的酒攤上拿了個椰瓢,?了瓢葡萄酒吃,那件藍袍正在不遠處晃動。“哎,還沒給……”沒等攤主說完,一塊碎銀就飛了過去,周玉明望著那件藍袍,慢悠悠地跟著。
酒喝淨,摔了瓢,周玉明狼一樣的目光死盯著那件藍袍,狂奔過去。
他們的戰術很巧妙,崔鼎在前,離那件藍袍約有十步,手按錘頭,隨時可以抽出雙錘猛衝上去。周玉明在後,混在人堆裡,手按刀柄,正在盡可能的想象出藍袍逃走時走的路線。
藍袍似乎並沒有發現兩人,正在以一種略顯輕松的步伐快走。周玉明從腰間摸出一段炸番椒放在嘴裡,眯著眼看那藍袍。
崔鼎拿出一片薄荷葉塞進口中,腳步放緩,以免讓前面的藍袍發現自己,同時仔細觀察周圍對自己有利的物件、地形。
突然,他眼神一亮,不遠處就是一處大門,高兩丈有余——那是西市的坊門。出了西市,采買的人流就會大幅的減少,到那時,想把那個極度危險藍的袍捉住,便易如反掌。
崔鼎回過頭去征求周玉明的意思,後者目光堅定,對崔鼎搖了搖頭。
周玉明並不著急拿人,他趁機在路邊的小販手中買了隻烤兔。拆開烤兔,他挒著兔腿啃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那件藍色長袍。
藍袍的腳步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遲緩,右手緩緩探到了腰間。崔鼎的神經立刻繃緊了,他意識到,也許那個密探發現了跟蹤他的自己和周玉明。
不遠處的周玉明也同樣發現了藍袍的動作,他看了看崔鼎,以他動作的快捷,應該可以在一個彈指內撲上去。
可是周玉明並不甘心就這麽讓藍袍被捕,他希望再跟一段距離,到達他藏身的地點——外來的密探、暗樁絕不可能獨自一個人居住,他們會很有凝聚力的聚攏在一起。
藍袍死了都沒關系,但是他後面的大魚,周玉明很想釣到。憑那件藍袍,周玉明便可以斷定,此人在北燕探中有一定地位。
錦緞暗獅紋藍袍,尋常百姓可穿不起。
崔鼎死死地盯著藍袍的右手。如果周玉明在崔鼎前面,看到那雙凶狠的眼睛,他便可以肯定,一旦藍袍拔出匕首,崔鼎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用手中的雙錘打碎他的腦袋。
藍袍的手緩緩在腰間摸索著,崔鼎兩眼凶光一閃,捏緊腰間的雙錘,準備隨時暴起。
藍袍的手抽了出來,手中攥著兩片深綠色的、邊緣呈鋸齒狀的乾葉——那是薄荷葉。
周玉明和崔鼎松了一口氣,步伐放緩,心中稍定。藍袍慢慢地走出西市,穿過幾條小巷,到了一處僻靜小道。
遠處小道上突然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車輪滾動,碾過碎土路面。牛車緩緩開到藍袍身前,車夫一收韁繩,固定住車身。
“頭兒。”車夫對著藍袍輕輕一拜。
藍袍沒有回聲,只是輕輕揚了揚手——這是免禮的意思。他回頭看了眼周遭,踏上牛車。
不遠處,周玉明與崔鼎立在牆角後,一臉鐵青。看這意思,這個藍袍還不知道會去哪兒呢,他們跟了半天,已經有些疲了,再跟這牛車走下去,怕是會跟丟。
“得找個地方給紫雲府衙發信號,我估摸著這家夥沒準要出城。”周玉明咬牙說道。藍袍既然上了牛車,那肯定要到數坊之外的區域去,除非他乘著牛車在這裡打轉。
這一帶小曲小巷,住的都是百姓,頂了天有個八品小官,院子最多也不過兩進,想要藏住十來號人,那是不可能的事——不必排查有無密探。眼看就要到偏西的彎柳巷了,這家夥肯定是要出城。
周玉明舔舔嘴唇,遠遠地跟上牛車。崔鼎從腰間摸出一顆煙丸,看向四周的屋頂。
遠遠地,一個輛牛車慢吞吞地行駛著,離開了坊內的范圍……
亥正?人定
玉明城外?京郊
玉明城外的西北隅有一處奢華的城隍廟,平日裡香火極旺,善男信女更是絡繹不絕。城隍是自然神,凡有城池者,就建有城隍廟,玉明的城隍廟建在這裡,並不奇怪。
二十幾個漢子站在廟前的香爐旁邊,個個面露凶惡,手執武器。他們的中央,立在一個馬面漢子。
牛車緩緩開到廟前,車夫一拉韁繩,定住車身。藍袍與車夫從車上下來,前者瘦如枯木,後者老弱不堪,這一瘦一老,跟這邊的殺氣騰騰形成了極大反差。
馬面漢子張望了一下,似乎牛車後面沒跟著什麽人,開口道:“穆蒙,你找我何事?”
車夫搖搖頭,道:“我跟你沒有什麽可說的,是這位要找你談談。”然後他閃身讓開,露出身後的藍袍。他的臉色蒼白,腳步有些虛浮。
他一現身,這邊立刻掀起一陣騷動。不少漢子立刻變了臉色,開始揮舞手中的武器,馬面喝令他們安靜,然後瞪向這邊:
“王八蛋,你還敢露面?”
藍袍上前一步,絲毫不懼,沙啞的聲音響起:“麻弩乎不是我殺的,而是另有其人。”
“麻弩乎”三字一出,在不遠處草叢中窺聽的周玉明臉色大變。“麻弩”乃是北燕皇室之姓,在北燕,姓麻弩的最差也是個小將軍。
眼下聽這些人的話,應該是這個麻弩乎死於非命,北燕人懷疑是藍袍殺的麻弩乎,這樣一來,藍袍隨時會死。周玉明很願意看到這種狗咬狗的局面,他甚至希望藍袍立刻和馬臉漢子一眾立即廝殺起來。
遠處的馬面漢子冷笑一聲,根本不信。藍袍道:“不信你可以去問。那日,除了我,還有幾個人在場,他們也可以證明,麻弩乎是造了橫禍。”
馬面漢子見他說得斬釘截鐵,心中也犯起了嘀咕,便召過了幾個人低聲問了一回,抬頭道:“你說得不錯,可北燕已將你除名,你再也不是我北燕人了。”
“我有一事相求。”
馬面漢子譏諷地笑道:“我可還沒答應饒你的命呢,你就想蹬鼻子上臉了?”
“你饒不饒我是你的事。我隻問,那年攪的玉明滿城風雨的聆人到底把探報藏在哪了?”
“我為何要告訴你?”
“因為這件事涉及到北燕下一步的進退!那年的聆人,探得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所探得的密報,可致列國聞風而變。”藍袍的語氣突然變得危險起來。
“你一個逃犯,有什麽資格危言聳聽?!”
馬面漢子大怒,伸出手去,猛然抓起藍袍的袍角,藍袍一個躲閃,被他扯下了身上的袍子。然後一下子被他按在地上,面皮被雜草摩擦,一陣生疼。
穆蒙無動於衷,他隻答應帶藍袍來見馬面漢子,並沒答應保障他性命。
伏在不遠處的周玉明心中疑竇叢生,這些年來玉明城對密探的抓捕十分上心,但大規模的行動少之又少,攪的滿城風雨且還是因為一個聆人的抓捕只有一個。
周玉明不禁也開始思考,那個聆人究竟探得了什麽,看他們的架勢,絕不可能只是曌帝說的那麽輕描淡寫。
一開始周玉明以為聆人只是探得了何燁熠歸降之事,可看這些北燕人的架勢,並不太像——或許,是更重要的事情。
“當年三路人馬皆被曌帝手下雲龍軍誅殺,一個活口都沒留,你就沒覺得不對勁?你在曌多年,不會看不出這等蹊蹺吧?”
馬面漢子一愣,不由得松開了大手。那場追捕他沒目睹,可派人去打聽過。可惜封鎖太緊,沒打聽出什麽內情。
“動動腦子,我千辛萬苦來曌國,可不是為了弄死個麻弩乎——你也應該知道現今北燕人想進玉明城的難度吧。”藍袍被再次披到了他的身上,藍袍緩緩坐起身。
自從北燕與曌開戰以來,曌國戒嚴,尤其是重中之重的玉明,對入城的北燕人盤查格外嚴苛。
馬面漢子眉頭緊皺,這個人說的話沒有證據,可他不能等閑視之。密探們能生存到現在,靠的不是武力和凶狠,而是慎之又慎的做事風格。
藍袍道:“我冒著萬死之風險來曌,就是為了探得這份密報。所以,那聆人最後去的地方到底是哪兒?”
馬面漢子生硬地回答道:“這個我不知道,不過,這小子愛去煙花之地,你倒不讓去那兒找找線索。”
“沒有別的線索嗎?”
長久的沉默,然後馬面漢子才勉強回答道:“沒有。當年,真正知道他行蹤的,怕也只有聆國密探了。”
藍袍立刻回身,對著穆蒙一招手:“回城。”後者立刻去牽牛,馬面漢子不悅道:“你就這麽走了?”
“不然呢?”藍袍頭也不回。
“我有當年與聆人關系密切的花名冊,你要不要看?”
藍袍立刻回身,略帶陰鷙的臉上滿是驚訝:“當然。”
月光下,幾丈高的朱紅城門上,那兩個三尺大小、青銅所鑄的龍鳳紋獸面鋪首顯得格外駭人。
亥?迎陽獻祭
玉明城內,騮坊
馬面漢子叫了兩個人,帶著藍袍朝屋內走去。其他大部分密探則等在巷口,不得靠近。到了屋子門口,馬面漢子示意藍袍在門口等候,自己進屋。過不多時,他拿著滿是灰塵的豬皮文卷出來。
這文卷其貌不揚,尺寸小巧,不那麽引人注目,確實是密寫帳簿的好地方。
馬面漢子手持文卷,正要解開卷外束著的絲絛,突然感覺頭上風聲響動。他一抬頭,一個黑影猝然從天而降,電光石火之間,文卷已告易手。
周玉明手持文卷,立在牆頭上,冷笑道:“我乃周玉明,特來取物。”說罷,他將文卷揣在懷內,翻身爬上一處飛簷。
“快把文卷搶回來!”馬面漢子連忙下令。
藍袍也不廢話,拔出腰間匕首向周玉明撲過去。馬面漢子用口咬住短刀,雙手反手攀上矮牆,身子一擺,也迅速翻到屋頂。
騮坊的屋頂平闊,極適合奔跑,但高樓眾多,很多屋簷互不相挨,幾人人你追我趕,一個個屋頂躍過去,腳下片刻不停。周玉明固然身手矯,可身後的眾人也不讓分毫,甚至將距離緩緩拉近。
眼見密探們越追越近,周玉明又一次躍過兩個屋頂之間的空當,猛一縱身,將手中的煙花點燃。只聽一聲響,一道絢麗的煙花綻放在夜空之中。
不遠處的崔鼎立即發現了這在夜間格外奪目的煙花。
他伸出指頭一指:“走!”然後快步跑起來,露出身後的一隊殺氣騰騰的披甲士兵。
士兵們內穿紫袍,外披鐵甲,他們不屬於京城內駐守的三威軍和禁軍,也不屬於大理寺借調的虎賁、龍武二軍,更不屬於蕭川、徐勇信麾下的雲龍、風虎二軍。
他們是隸屬紫雲縣衙的紫雲尉。
這隊紫雲尉有二十人,個個裝備精良,看見煙花,立即跟著崔鼎朝煙花綻放的地點衝去。
而另一面,密探與周玉明的追逐還在繼續。
周玉明在飛簷上高高越起,然後重重的砸在對面的房脊上。他顧不得腳麻,便站起來繼續奔逃。
盡管周玉明的輾轉騰挪很靈巧,但身後追著的密探們也毫不遜色。他們不僅正在緩緩拉進與周玉明的距離,甚至還抽空朝他扔來瓦片和碎石。
再這樣跑下去也不行了,前面已經是兩處高樓無法越過的一道空隙了。周玉明抽出刀,回身看向密探們。
馬面漢子松口握住短刀,冷笑道:“跑啊,你怎麽不跑了?”藍袍沒有多余的話,他急切的想要獲得文卷,沙啞的聲音響起,“我只要文卷。”
言外之意就是,只要周玉明留下文卷便可以走。
周玉明搖搖指頭,笑道:“你們也太小瞧我了,我堂堂一個曌國六皇子,豈能對鼠輩低頭?”
話音剛落,那個馬面漢子揮舞著短刀衝上來,周玉明閃身一讓,順勢將那漢子砍倒,踩在腳下。“要想他活命,乖乖的把兵器扔了。”
“上。”藍袍停頓了幾瞬,沒有一絲情感的下令。
而就在他下令的下一個瞬間,一顆圓滾滾的東西飛來,正好砸在藍袍臉上。藍袍一愣,連忙看向懷裡的東西。夜色昏暗,但借著月色,藍袍分辨了出來,這是馬面漢子的人頭!
而趁著他愣神的幾瞬,周玉明縱身跳下二層樓去。
“還愣著幹什麽?給我宰了他!”藍袍大吼著下令。
那些密探一愣,但還是照做了。按理說藍袍被削掉北燕密探的身份,他的命令不再有人聽從,可馬面漢子一死,密探們都慌了神,追上去,一半是聽命令,一半是要報仇。
周玉明舉著刀砍翻一個,快步跑上大道。後面的密探們還想追,忽然一支弩箭破空飛來,正中一人咽喉。
密探們沒想到,這個人居然還有同夥,連忙圍成一團,準備再次攻殺。
藍袍快跑幾步,走到隊伍前頭,看到遠遠有一人手舉弩機,正對著自己。他連忙一低頭,又是一箭擦著頭皮飛過。
趁這個機會,周玉明已經跑到那個弩手身旁會合。弩手把弩機一丟,抽出腰間的雙錘,與周玉明一起,悍然朝著他們反衝過來。
密探們沒有絲毫畏懼,只是兩個人而已,不足為據,況且他們並未穿甲,憑自己兄弟們的身手,相信他們很快就會倒在刀下。
但衝過來的,並非只有他們。
密探們朝前猛衝幾步後就後悔了,他們看清了,那兩人身後,還跟著一群身穿鐵甲的士兵——剛才天黑,而士兵所處的路段恰好沒有燭火照耀,以至於密探們根本沒有發現這些士兵。
紫雲尉的戰法很靈巧,他們沒有選擇箭簇式的突進隊形,而是拉了一個扇形圍過去。
他們不僅穿著鐵甲和減震的厚紫袍,手中的兵器更是密探們無法抵抗的,最前四個手持橫刀、木牌,後五個持步槊,又有兩個持弩挎刀的。再後面,一個極為雄壯的士兵手持長柯斧,大踏步的殺來。
藍袍沒有想到周玉明還有援兵,他呵斥著密探們向前,而他利用這短暫的空隙拔地而起,躍上牆頭。
這一連串變化說著長,其實只在瞬息之間。藍袍只顧自己性命,丟下這些密探不管,自己逃命去了。
藍袍一跳上牆,回頭看向周玉明,一個如沙漠朔風般的沙啞聲音傳來:“周玉明,我葉戶安一定會取你性命。”
說完她一晃身子,消失在夜色裡。
周玉明沒去管那些密探們,而是扯著崔鼎縱上牆頭,想要捉住那個藍袍。可他們到牆頭上一看,四周早已不見藍袍的蹤影。
“葉戶安……葉戶安……”周玉明反覆在肚子裡咀嚼這個名字:“我怎麽覺得這名字這麽熟呢?好像在哪聽過……”
“是在菁國。”崔鼎在一旁提醒道:“我們綁菁帝那次。”
“她不是應該已經死了嗎?”周玉明恍然大悟道。
崔鼎皺起粗眉,疑惑道:“按理說……她不可能逃的出訣安城啊。”
“除非城中的一方勢力保住了她,而她加入了這個勢力。”周玉明暗暗心驚,臉上的憂色濃鬱到無以複加。
“北燕?”崔鼎抿抿嘴,將雙錘別在腰間。
葉戶安是突厥人,加入草原上的北燕也實屬正常,不過她出現在玉明城內,周玉明多少有些意外。
“一定得把她捉住,她身上藏著一個大陰謀。”
周玉明敏銳地感受到了不對勁,可惜馬面漢子被他砍了,他無法得知葉戶安來曌的更多信息。
“報王爺,密探以戮盡。”手持長柯斧的士兵對周玉明拱手回稟道。
“哦。”周玉明意興闌珊地回答。
他回頭看了眼滿地的屍體,然後不經意地瞥了那個士兵一眼。剛才混亂,沒有注意這個士兵,現在一看,這個士兵身材高大,十分雄壯。
周玉明用下巴一指他,問道:“這人哪兒來的啊?”
崔鼎看了眼那個士兵,回道:“他叫文定國,是戍邊的老兵,剛退下來。本來要到宣威軍當差的,正趕上太子爺招兵,就被編進紫雲尉了。”
周玉明點點頭,從懷裡摸出那文卷,遞給崔鼎,冷笑道:“按名冊拿人,一個也不要放了。”
崔鼎打開文卷掃了一眼,臉色突然變白了,他把文卷放到周玉明眼前,道:“王爺,你看看這個。”
“嗯?”周玉明有些茫然。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文卷第一頁的首列,竟然署著劉蕭柏的大名。
周玉明不敢相信,堂堂一個前大理寺卿,竟然做了如此之事,不對,當時,他還是大理寺卿。
一直以來,周玉明只不過是對劉蕭柏看不順眼,但現在,這個老頭是個通敵叛國的王八蛋,這性質可就變了。
以前周玉明拿劉蕭柏沒辦法,任他吹胡子瞪眼。這回如此大的把柄握在周玉明手裡,還不是想怎麽辦他就怎麽辦他。
周玉明的眼神突然變得犀利,他扭扭脖子,一揚手中的文卷:“一會兒我去見太子。今日醜時,我要抄他的家。”
子初?陽氣混沌?困敦
玉明城,玉明縣,皇宮
太子宮?大殿
太子宮大殿的內柱都是由多根紅色巨柱支撐著,每個柱上都刻著一條回旋盤繞、栩栩如生的金龍,分外壯觀。
在明亮的香燭燭光下,太子眉頭微皺,他正在看曌國密探傳來的西蜀戰報。
腳步聲響,周玉明輕快地走上殿來。
“這麽晚了,六弟你來所為何事啊?”
太子緩緩從案前站起身,暫時把小山般的奏折、軍報放到一旁。他看了眼周玉明,揉了揉因為批閱奏折而酸痛的手腕。
周玉明拱手道:“臣弟有一事要找皇兄商議,萬望皇兄恩準。”
“說吧。”太子點了點頭,轉身坐在一把檀木椅子上,仰起頭摁摁眉心。
“我要抄前大理寺劉蕭柏的家,並將他捉回紫雲府衙問話。”周玉明的雙眼閃閃發亮。
“哦?這是為何?”太子蹙起眉。
若是別的事情他都可以容弟弟胡來,但捉捕朝廷命官,還是要小心為妙。因為,一個不留神,有許會在朝堂上形成連鎖反應。
周玉明悄聲道:“因為在北燕密探的記名文卷上寫了他的名字。”
“哦?拿來看看。”
太子一聽,登時來了興趣。
這位前大理寺卿是個惹人厭的角色,但若是說他投敵賣主,太子認為還是有幾分牽強。
周玉明從懷中摸出文卷遞給太子,太子接過去簡單掃了幾眼,便把文卷扔回。
“這事兒你拿的準嗎?”
“當然。”周玉明肯定道。
周玉明目光堅定,滿是期待的神色,太子發現根本沒法拒絕,隻得無奈道:“好吧好吧。那孤準了,父皇那邊我來擔著,但此事一定要坐實。”
太子眼中突然射出一道精光,板起臉對周玉明道:“他就算沒與北燕人親近,也要把投敵的帽子給他安上。”
“明白。”周玉明拱手告退。
太子看著周玉明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周玉明還是沒有完全成長起來,還不是曌帝和自己所期待的那個“賢王”,證據確鑿的事,竟然還來問自己。
六弟確實沒有達到他們的預期,不過那文卷……
太子不由得嘴角一抽,他剛才只是草草一瞥,已不記得具體細節了,但文卷上那密密麻麻的人名,讓他一陣心亂。他心想,如果真要按名冊拿人,怕是要牽扯出很多勢力吧?
太子的眼神漸漸嚴肅起來。玉明城魚龍混雜,有許多大人物,但即便如此,怕是還輪不到一些宵小來稱王稱霸。
咚!太子的右手狠狠地砸在木案上:
“來人——”
醜正?燃燈
西市,劉府
大街上的人很少,路邊一些燈架上的火燭已然熄滅,幾個推著獨輪車的小販悄然走過,聲音很輕,街上靜的很。
一隊披甲士兵走到劉府的大門前,當頭的周玉明對崔鼎使個眼神,後者立即上前砸門:“開門開門!”
吱呀一聲,劉府的大門被打開一個小縫,一個錦衣男子閃出來,對著當頭的崔鼎拱手笑道:“大人,有事嗎?”
崔鼎認出,這是劉蕭柏的次子,劉武,便倒提著錘拱手道:“奉紫雲府衙令,請你家大人到府衙說幾句話。”
劉武笑了一下,閃開身子,讓出一條路:“既然如此,大人請吧。”
崔鼎眯眯眼,率先走進去。周玉明看了兩眼周圍,提著刀,帶著士兵們隨後跟上。
劉府很闊大,院子足有十余丈寬,中央放著一隻大缸,裡面養了些錦鯉、火魚,一點綠苔飄在上面,應該許久沒有侍弄了。
“劉大人!崔鼎來見!”崔鼎站在院子正中,環顧四周。
周玉明嚼著肉干走到崔鼎身旁,發現一個蒼老的身影在窗欞前閃過,但沒有靠近過來。他鄙夷地吐了口唾沫:“不必那麽客氣了,直接拿人。”
他剛要對著身後的紫雲尉們下令,卻看見劉蕭柏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
“喲,劉大人,一向少看啊。”周玉明勾起嘴角,冷笑道。
劉蕭柏似乎並不慌張,他看了看周玉明身後的紫雲尉,然後義正言辭道:“賢王爺,你帶兵闖府,所謂何事啊?我劉府可沒有藏匿密探,你若不給我個說法,我可就……”
“自己看!”周玉明的聲音突然變得狠惡,他把文卷狠狠地砸在劉蕭柏臉上,然後大聲道:“劉蕭柏通敵,奉太子旨,壓入紫雲府衙候審!”
“這這這……這一定是你們弄錯了!你們一定是受了奸人的蒙蔽啊!”
劉蕭柏看見文卷上赫然署著自己的大名,剛才的氣勢頓無,雙手顫抖著,急忙叫起屈來。
“弄錯了?”
周玉明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大聲喝道:“老子放著妻兒在家,大清晨地跑到你家來拿你,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說弄錯了?姥姥!要不是證據確鑿老子來拿你?左右——”
兩名紫雲尉立即上前一步,周玉明伸手一指劉蕭柏,下令道:“劉蕭柏通敵,給我拿入府衙候審!如遇抵抗,斬立決!”
劉蕭柏的身體猛然顫抖起來,然後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賢王爺饒命啊!”
“沒人要你的命!”周玉明喝了一聲,冷笑道:“是你自己不要自己的命——還等什麽?捆了!”
那兩名紫雲尉立即抽出腰間縛索,粗暴地把劉蕭柏按在地上,用牛筋縛索捆住他的手腕,然後塞了一個麻核在他口中。這時劉蕭柏徹底失去反抗能力,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整個過程中,周玉明的右手始終在刀柄上摩挲,緊緊盯著劉蕭柏的動作, 蓄勢待發。似乎只要他有一絲要服毒跡象,就要猛衝上前掰開嘴巴。
“走。”周玉明輕聲發令。
而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弓弦響。周玉明連忙回頭看去,發現一支弩箭已然釘在劉蕭柏的頭上,白花花的腦漿布滿了烏紗襆頭。
那兩名紫雲尉還保持著押赴地姿勢,茫然地僵在原地。
“崔鼎!”周玉明大吼一聲,立即朝弓弦響處奔去。
崔鼎身形極快,輕松地攀上牆頭,卻看見一道黑衣跳躍著落在不遠處的小巷中。等到周玉明翻上牆頭,黑影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了。
周玉明嘴角微微有些抽搐,一拳砸在牆頭上的瓦片上,竟將瓦片砸得粉碎。
“是葉戶安……”
崔鼎喃喃道。與那女人朝夕相處多日,他不可能看錯。
但他又立刻換了副神情,他看向周玉明,眼神大惑:“不對啊,這文卷,她先前肯定沒看見過啊?”
“她不需要看文卷,隻消跟著我們,就可以一個個將那些可能吐口的人殺了!”
周玉明的內心,此時跌宕起伏。那個年輕女人雖然單純耿直,可並不蠢。當時自己對葉戶安的態度,一直非常曖昧——既欽服於她的辦事能力,又對她突厥的身份存有戒心。
當時梅名字把葉戶安一眾當做棄子甩掉,本以為他們會死在訣安城,可這個葉戶安竟然命大,不知怎麽逃了出來。
周玉明的眉頭緊緊皺起,這個葉戶安真是個難纏的家夥,恐怕她會一直與自己為敵,以報當時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