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寒冬時節,橋下水流即緩又淺。橋西一人牽著匹蘆花馬,一步步走來。
他歸鞘的長劍大喇喇掛在左腰上,樸素的劍鞘隨著他行走的步幅一下下拍著他的大腿。
除此一劍一馬,他連個包裹都沒有,天已經亮了有一會兒了,他靴底卻乾乾淨淨的,必然是剛剛從附近出發。看來這年輕人要趕的路不算遠。
他牽著馬走上木橋,此處是汾水最窄的幾處之一,木橋對面便是太原府。
此刻橋上行人稀疏,天寒地凍的,樵夫與賣炭翁早就過河去太原府賣燃料了,橋頭集其余販夫走卒則沒精打采地曬著太陽。
再過幾天就要下雪了。
牽著馬的年輕人在橋中間停下來,舉起握著韁繩的左手,捂住蘆花馬長著長長睫毛的眼睛。
“道長久等。”年輕人輕笑著說。
欄杆邊走來一位抱著拂塵的年輕道人,身披一件當胸正中間縫了一道大口的灰色道袍,頭戴上清冠,劍眉挺立。
“你何時來我便何時在,不存在久等。”小道長融玄的嗓音沙啞了一些,或許和他咽喉上的傷疤有關。
年輕人右手向懷裡伸去,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小木牌。
木牌上蝕刻有一個如同裂縫的“玄”字。
“道長吩咐的木牌我帶著呢。”年輕人噙著笑,明亮的眼睛眯起。
融玄點點頭:“很好,貼身放著。”
說罷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眯眯微笑著的少年,輕輕歎了口氣。
“四年,你在前輩那都學了什麽?”
少年雲翊將木牌收好,左手依然捂著馬兒的雙眼,笑眯眯一言不發。他薄薄的嘴唇亮著健康的粉紅,微微勾起的嘴角很好看。
融玄見他一言不發,也不追問,隻輕輕點頭:“四年就練成宗師境界了,不算慢。”
“道長慧眼。”雲翊神態自若,“正因為學藝有成,不得不下山了,悶山裡一個人練武是成不了武聖的。”
“最近天下新晉了好幾位名不見經傳的武聖,說不定山裡練武也能成。”融玄一本正經地回話,“你既要下山,我也不攔你,來此一會只是有件禮物要送你。”
雲翊也不客氣,挑了挑眉毛就按著馬頭在橋中心看融玄從袖子裡掏東西。
一柄帶鞘的寬刃短劍。
“它本就必將是你的,你要出山,我就不再幫你保存。”融玄說道,“也算替我師父還當年前輩贈劍的恩情。”
“原來如此。”雲翊接過短劍,手指捏得發青,“今天早晨一醒來,那種呼喚感就揮之不去。”
“原來如此。”雲翊吸了口氣,將那短劍也掛在左腰,強迫自己不去看它。
“看來前輩和你說了不少。”融玄也不看那柄短劍,他的眼睛始終盯著雲翊的臉,仿佛在等待什麽獵物跳出來。
“爺爺說的也不多。”雲翊還想微笑,接劍的右手卻一直僵硬著,連帶著他臉色也柔軟不起來。於是他睜明了雙眼,正色直視面前道長的上清冠。
“他說胡思亂想那麽多毫無意義,論心論跡無愧就好。”
融玄沉默了,喉嚨上猙獰的傷痕滾動了一下。
他垂下的右手無力地捏緊又松開,盯著雲翊臉龐的目光也一下軟化。小道長好像一下老了好幾歲,微塵一下湧進面對面說話的兩人中間。
“這短刃帶著一樁樁腥風血雨,你若要去中原,記得把它藏好一些。”
雲翊點點頭。
“不管你是心血來潮還是腦子裡真有一個聲音。”融玄看著對面少年明亮的眼睛,“別太相信祂。”
雲翊放下捂著馬兒眼睛的左手,雙手作揖,悄悄松了口氣,而後邁步繼續向前。
他的面前空無一人。
……
【趙國太原府】
“我說李掌櫃,你請的人怎麽還不到啊。”
太原府城內一家名為“望津”的客棧大堂內擠滿了人,但只有正中桌子前後兩位是坐著的。此時開口的就是其中靠近大門的那位滿臉橫肉的惡漢。
對面櫃台後幾個小二蹲在底下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站著的李掌櫃也滿頭大汗,只是面上不露怯。
“張掌櫃急什麽,天才亮呢,怎麽就把我這小店堵著了。這樣我還怎麽做生意。”
他這邊連同他自己在內一共五個漢子,一排立著與對面七八人對峙。
“不是我急啊。”滿臉橫肉的“同福酒樓”張掌櫃好整以暇,坐在長凳上剃著指甲,“是我請來的人急,說白了,我是替您急啊。”
說罷他假模假樣地摸了摸身前的木桌:“多好的桌子啊,唉,可惜嘍。”
望津客棧的李掌櫃倚靠在櫃台邊冷笑:“你請的人多些又怎樣,敢砸我的店,有一個算一個,在這太原府都別想好過!”
“你嚇唬誰呢!”張掌櫃拍桌而起,“誰不是在這太原府開了四五十年,王大人既然說了咱們自己解決,咱就自己解決!”
李掌櫃心一橫,輸人不輸陣,開客棧的落了口氣將來事端就少不了,他一拍櫃台,嚇得躲在下邊的小二們一哆嗦。
“姓張的!別以為你們人多一兩個咱們就怕了你了,契丹人來了又走,我這望津都沒垮,憑你個後來的還不夠格!”
張掌櫃哈哈大笑:“憑我當然不夠,今兒也不是我們七八個人要砸你的店。”
他神色一斂,大聲道:“我請的可是‘妖劍劉’!你說,他夠不夠格?!”
“什麽!”
李掌櫃身後兩個年輕人立馬臉色大變,邊上有人忍不住拍了拍剛剛驚呼出聲那人的手臂詢問,他也不做理會,隻咬著牙滿頭大汗硬撐著不逃跑。另一個年輕人則眼神飄忽,仿佛陷入什麽回憶幻覺之中。
“看來你喊來的人裡也有識貨的。”張掌櫃看只是報個名便震住了兩人,不由得松了口氣,“劉爺還在我酒樓吃朝食,老李你現在服軟還來得及。聽弟弟我一句勸,就此作罷,你這‘望津’我還出六十兩。”
這“妖劍劉”李掌櫃一個開客棧的自然也有所耳聞,聽說是吳越那邊的劍客。因著兩年前遼國再度南侵,天下義士匯聚趙地,江湖就這麽闖進趙國人的生活裡。今年在丟了一州後勉強撐到夏季魏國來援、遼國退兵,但江湖如同潮水,雖然已經退去,沙地卻仍是濕潤,不少江湖武者還在此逗留不去。
“妖劍劉”就是其中比較有名的一個。
聽來往客棧的人說,他劍又細又快,是一條蛇變的,所以叫“妖劍”。這毒蛇變的妖劍見血封喉,哪怕只是破了一層油皮都難逃一死。也有人說他劍不是妖怪變的,而是這人就是蛇妖!傳說中他身長一丈,又高又瘦,兼著手長腳長,最愛捅人心窩。後邊還有些亂聞,更是不經,假得沒邊,什麽每天要活吞一顆美人心練功都有。
但是至少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此人功夫了得。
李掌櫃手心裡全是汗,他也有些打退堂鼓了,但是此刻眾目睽睽,他還是不願意認輸。他一把拉起一直坐張掌櫃對面喝茶的老頭,急切地低聲問道:“老黃,你叫的人到底是誰?能不能勝得過那‘妖劍劉’?”
微草堂的老藥師額頭上也冒了些汗,他悄聲回復自己的好友老李:“勝是肯定能勝的,畢竟我請的可是……那邊的。”
李掌櫃看他伸手往西一指,眼睛都直了,不由得脫口而出:“西邊的!河西的你怎麽請……”
話說到一半他便自知不妥,趕忙閉嘴,可惜早就被廳堂內眾人聽到。
張掌櫃額頭也開始流汗了:“西邊的,太原府西邊的,你不會請到了呂梁山腳下的……”話還沒說完,他便如同一個死人,梗著嘴說不下去了。
篤。
劍柄敲了一下木門,一個瘦高的身影走進店來。他拿那對細長的眼環視鴉雀無聲的眾人,然後自顧自往角落裡一張桌子邊坐下。
一時間落針可聞。
“上午,就是午飯前,我只等到那個時候。”嗓音沙沙的,讓人背後起雞皮疙瘩。
李掌櫃如喪考妣,他捏著好友的手,說話像在吐魂:“西邊的,答應了?”
黃藥師也被“妖劍劉”的氣度所攝,滿頭大汗地回答:“我給雲家供了好幾回藥材了,雖然不是什麽值錢貨,但是他們總該……”
“什麽時候的事?”李掌櫃吃了一驚,自己平時一起吹牛的老友什麽時候背著自己和本地大族勾搭上了,實在如同做夢一般。
“就這四年。”黃藥師也感覺如同做夢,聲音乾巴巴的,“都是些常見的,西邊的需求大,我按進價給他們收的,確實不值錢……唉呀,老弟我這,這,唉,我也說不準!”
張掌櫃自“妖劍劉”進門後就一言不發,隻吊著一顆心,看著李掌櫃焦心地等待。
太陽在店外一點點往高處升,一眾人的心也越升越高,“妖劍劉”雙手交叉,抱著劍看客棧門口掛旗的木杆影子一點點移動。
太原府是大城,後梁之後建立的第一個趙國便是太原王氏牽的頭,趙地各大族齊聚太原府相抗契丹。之後隨著後晉一同滅亡在契丹鐵蹄之下。
隨後劉知遠建立後漢,又是太原王氏支脈響應,再次自立趙國公。新的趙國仍以太原府為都城,雲氏作為王家的附庸也是在此次起勢中嶄露頭角,逐漸確立了大族的地位。
在此之後,劉承祐昏聵,後漢滅亡而後周建立,趙國在契丹的鐵蹄下孤立無援,被遼國聯合北漢所滅,王家由此衰弱。最終導致歷來趙地的核心太原府在最近一次建趙的時候旁落,當今趙國乃是當年隨郭威參加高平之戰的燕趙之地大族建立,由韋氏自立趙國公,定都舊城HD。
即便不再是國都,太原府仍是趙國的心臟,此城戶口眾多,商業繁茂。在如此大城中開客棧,自然有得賺,“望津”客棧又是老字號,各地行商旅人都願意來此住店。只是如今日行中天,大街上人流不減,唯獨繞過望津客棧這當口,大家都知道今天此地不會太平。故而今天李掌櫃怕是一個子兒都賺不到了,不過現在這種時刻,他也沒心情計較這些進帳了。他擔驚受怕地看著“妖劍劉”的長劍,生怕他等得不耐直接把自己砍了。
早知道就把客棧賣了,六十兩銀子也不少了。他胡思亂想著,實則六十兩在如今的太原城連“望津”客棧差不多大的平宅也買不到的。
凝固的焦灼空氣中,“妖劍劉”突然起身。眾人不論哪邊帶來的都跟著往後退了一步。
“青石大哥,你怎麽還沒擺平這點爭執,素素都等得不耐了,硬拉我來找你。”
門外進來一位身材勻稱的青年,一身綠衣修身得體,顯得乾淨利落。左手正提著一口長劍,明黃流蘇三寸,煞是風流。
他身後跟著一位明眸皓齒的俠女,箭袖紅衣,墨色束腰。三尺劍懸在細腰上,腦後馬尾一跳一跳,隻覺青春可愛。
“我才沒有急,只是擔心劉大哥你不善言辭,遇上小鬼難脫身。”
女俠輕錘了一下夥伴的後腰,抗議道。
“咱們還有正事兒呢,小六他已經查明了,‘那邊’一共三匹馬,五口刀,其余都是些拿木棒的小嘍囉不值一提。”二人自然坐在“妖劍劉”劉青石的對面,女俠的聲音清脆悅耳,“只有那個什麽‘黑燕子’有些本事,但肯定不是劉大哥你一合之敵。”
那綠衣劍客微微頷首,就他打聽到的消息來看,這回剿匪難度不大,合該他們三人在此揚名。待俠名得手,他們再南下返鄉,也就不算白來一趟。
抱著細長寶劍的“妖劍劉”也重新坐下,對夥伴的提議不置可否。
女俠見他不吭聲,又環視客棧,一眼就認出李掌櫃是此處的話事人,揮動白嫩的手掌叫他過來。
“你請的人似乎不會來了,劉大哥只是想找人切磋,既然他無膽應戰,估計也是自知技不如人。我看這事就這麽了了,張掌櫃也不是什麽壞人,我看他熱心腸著哩,我們一行還有要事,即刻就要出城,你就別耽誤時間了可好?”
溫聲軟語,咄咄逼人。
“妖劍劉”仍是專心盯著門外一言不發,另一位綠衣劍客則輕輕點頭,手掌搭在劍柄上,眼睛直視李掌櫃的雙眼,將他的緊張盡收眼底。
“這……”李掌櫃滿頭大汗,面對那綠衣劍客眼神躲閃,雖然對方相比起三十多歲的“妖劍劉”十分年輕,但自如隨意的語氣以及自信的神色行為都帶給李掌櫃不小的壓迫感。
雲家可是大族,怎麽可能會因為一點蠅頭小利就沾上這些髒事,更何況自己從沒接觸過雲家的人,不過是承黃老頭的情。說到底雲家要是真管這市井破事,找太原府王刺史說一句,哪裡還會有今天的局面呢?
李掌櫃心如死灰,正要放棄,卻見“妖劍劉”又一次站起來。
馬兒走在太原府新修好的平整街道上,馬背上的年輕人搖搖晃晃,仿佛在野外信馬郊遊。
灰色的蘆花馬停在了客棧的旗杆下,那年輕人翻身下馬,順手將手裡的彩紙風車放進馬背上嶄新的褳褡。他好看的眉目年輕得過分。
“怎麽都沒人牽馬啊?”下馬的年輕人笑眯眯地,仿佛熟客在與店家開玩笑。
“今兒望津不開張!你小子走遠點去別處投店!”正準備出門趕人的壯漢肩頭突然被一下按住。瘦高的劍客一步一步走出店門。
“劉大哥?”女俠不解,“那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孩!”
綠衣劍客拉住準備起身的少女的手,搖了搖頭:“他帶著劍呢。”
錚~
兩把長劍同時出鞘。少女閉嘴了——她的劍絕拔不了這麽快。
“雨鄉劍派,劉青石。”
瘦高的劍士微沉身體,持劍的右手自然下垂,腳步又輕又穩,一點點向側方移動。
“雲家,雲翊。”
雲翊右手舉劍齊眉,左手劍指抵住劍鍔,雙腳不丁不八,左膝微屈。
兩人在空曠的店門口站定,氣氛一瞬間靜止,店裡的人沒有一個敢大聲呼吸。
雲翊的視界裡一根根翠竹從虛空中生長出來,正午熾熱的陽光變得溫柔可親。他睜大雙眼,一切動物與靜物都纖毫畢現,空氣在流動,微塵在流動,對手身上的織物在流動,力量在流動,他看得清清楚楚。風一動,竹葉搖晃,他已經出劍了。
鐺!
兩把長劍都不止三尺,一瞬間的交撞快逾閃電。
好大的力氣!
劉青石暗自吃驚,這少年郎年紀不大力氣著實不小。手上發功,劍身斜指卸力,一推一送,正是雨鄉劍派的梅雨劍。相比起他常用的快攻劍法驟雨劍,以糾纏連綿見長的梅雨劍更適合與比自身力量更大的敵人近身相鬥。
他剛一變招,雲翊就已經後撤一步拉開距離,長劍下點,立時將劉青石手腕定住,梅雨劍若是再往前送,那他的手腕將自己撞上雲翊的劍尖。
劉青石眉頭一擰,手腕轉動,掌中細劍突然如同毒蛇竄動,發力偏巧,細劍柔軟,一招斜雨探花恰到好處!
但是雲翊變招比他還要快,長劍下點之勢還未盡,劍身已經豎起,他底盤深沉,運力如推磨,劍身立馬壓製住對手的細劍。劍隨身走,一柄長劍飛速切入劉青石的身前。
“哈!”
劉青石吐氣開聲,雙腳死死抓住地面,腰股的力量如同柳枝傳遞到上肢,一瞬間抽劍後仰,而後一大團劍花立時爆發出來。
“杏花寥落!”客棧裡的綠衣劍客激動地拍案而起。
叮叮叮叮!
同樣一大團劍影綻放開來,以虛對虛,以攻對攻!雲翊毫不相讓,一點猶豫都沒有地繼續前壓,他明亮的眼睛裡所有劍的軌跡都如同輕舟遊湖,劍劍分明,劍劍可擋。
叮!
長劍相割的刺耳聲音傳來,劉青石連退三步方才站穩,他的臉上滿是汗水,不停地喘著粗氣。
雲翊將前傾的身體拉回,長劍如同拉弓又橫在眉邊。
“我認輸!”
雲翊從衝刺中停下身形,手中的長劍已經刺出大半,正點在劉青石的胸前。剛才他要是再遲一點認輸,這柄削鐵如泥的寶劍就已經插在他的胸口了。
太快了,在場的人只有綠衣劍客和劉青石看清了雲翊最後的劍技。那沉重的收劍蓄勢看似慢極,實則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長劍的刺出毫無停頓。不要說劉青石剛剛一通使劍交擊體力已經消耗不少,僵硬的手臂與核心肌肉難以馬上恢復,就是全盛時他也根本接不下這一刺,那樣恐怖的劍速已經幾乎是劍客的極限了。要比這一劍更快,恐怕只有傳說中的觀想法絕技神通能夠做到。
雲翊微笑見禮,撿起丟在地上的劍鞘,輕松收劍。將長劍掛好,又把額頭上的一層薄汗抹去,翻身上了馬。
“李掌櫃,開客棧還是得有個牽馬的,要不然剛剛它跑了可怎麽辦。梨子可是膽小得很呢。”
少年郎愛惜地摸了摸蘆花馬的脖子,隨後雙腿輕輕一夾馬腹,一如來時,擎著小風車晃晃悠悠地走馬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