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廣闊的前院天井園景,略過雕梁青瓦朱紅欄杆的廊道,大開的廳門暖風陣陣。一路上往來的雲府仆役與今日來此的拜訪者無不對那一襲紅袍退讓一步。
那些凍紅的手指果然都是刻意製造的。
且不提太陽已經升起,氣溫早就回升了些,單就雲府照壁前後的溫差……即便自寧姨出門起就在大門侍立,只要籠起手,絕不至於凍得如此冰涼。恐怕是算好了時間把手浸到廊角的防火水缸裡……
即便毫不在意,雲翊還是下意識去驗證自己的猜測,這無關對明義與司琴的喜惡,只是他的習慣。
采光良好的前廳地上與牆壁上都掛著厚厚的毯子,正中一尊大氣的火爐正在猛烈地釋放熱量。雲翊明亮的眼睛瞳孔收縮,透過爐門的窺孔看到了一堆形狀完整度不一的熾亮獸炭。圍坐在這造型威武的火爐邊等待的這群人他一個都不認識。娘不在這。
這時那小廝終於跟上來,走到雲翊半步之前,伸出手引他繼續往廳內走。
在眾人目光的簇擁下雲翊穿過前廳,從正對著廳門那裝裱精良的巨幅畫卷左側的門簾走進後廳。竊竊私語在身後響起,又被落下的厚厚門簾削弱、被清脆碰撞的瓔珞珠簾聲打亂最後的余波,雲翊終於隨意聽不到前廳的談話。
不過他本也無意去聽。
“娘!”
正伏在大桌前、埋首於卷冊之間的裴霽芸聽到門簾聲就擱下了手中的毛筆,站起身來,臉上的笑容根本控制不住,擠出眼角深深的皺紋。
這四年間即便是裴霽芸,回雲家莊祖宅的次數也非常少,大多數時候只是不停派人往那兒送東西。她實在是很忙,雲滄溟正妻杜氏精神越發不濟,偌大的雲府她成了真正的主人。雲家不是一門一戶,她要管的帳堆積如山,戰爭兩年事件更多,無數的出入都要她把關,而她可以信賴且整個雲家信服的人實在不多,畢竟她也只是這幾年才真正得到杜氏的認可。
因此雲翊只看得見她的憔悴,看不到過去四年自己的抱怨。
一旁侍墨的年輕阿姨知趣地帶著寧姨打發來的小廝退回前廳,與那些還沒“敬獻”完的雲家外支談話。今天實在不巧,是雲家諸旁系約定俗成的“溯乾繳帛”之日,每年夏天還有一次。冬天這日是秋收後深寒渡盡,諸支脈把持的產業收獲不需要再防禦風險,因此年前來主脈繳納產出以豐富主乾。夏天這日是撐過青黃不接,夏收結束,諸脈要將自主家借貸的欠款還清,或者解釋為何無法按期足額還款。
說白了,世家大族的生意無非“保”與“貸”。只是溫情脈脈,儀式樁樁。雲家還算溫和,至少沒有在春、秋兩季要人命。
“今次下山就不必回了罷?”裴氏雙手按在雲翊肩上,眉眼含笑,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的兒子,“長高了不少。”
五尺三寸的小少年咧開嘴笑了。
“孩兒已經學成了武藝,爺爺讓我來這兒和爹學習兵法韜略。”
裴氏笑容略微收斂,伸手整理雲翊的鬢角。
“你爹可沒時間教你這些,等年後你大哥回來,許是讓他指導你一番。”
母親的手停在兒子的眼角邊。
“你也非要……”
終不成言,隻余沉默。
雲翊抓住母親的手,輕輕說道:
“我一定要去,娘,燕雲一日不複,我們就一日不許休息。這是雲家子弟的責任,是所有漢人的責任。故土故國,如何能棄?”
“為了上戰場,
我已經按爺爺的指示找到了非常厲害的鑄劍師,他將為我打造一把曠世長兵,還請娘親即刻準備些錢鐵寶物,越早送去越好。” 見裴氏還是沉默不語,雲翊將母親的手從自己臉上放下,後退一步,扯下包著山泉的舊布丟在空中。
破風聲如同一縷煙,還未消散,長劍已然緩緩歸鞘,雲翊大亮光彩的雙眼逐漸恢復正常的亮度。
“娘,我比哥更強,我不會有事的。”
深色的舊布掉在地上,摔成邊緣整齊的四塊。剛剛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的裴氏卻更加激動地抓住雲翊的手腕。
“善泳者溺!翊兒,你忘了阿佑是怎麽瞎了的麽!”
“爭強好勝,自以為有恃無恐,贏得了一時,可最後一定會輸!”
雲翊看著死死抓著自己的娘,不解地說道:
“娘是不太了解嗎?剛剛我那一劍是炫……”
“聽著!”裴氏直接打斷了雲翊的話,“即便是武聖,也不是沒有死在戰場上的。”
原本的雲翊可能會不屑一顧,但是經歷了太行山血戰的他猛然回想起那離武聖隻一步之遙的楊仁傑。被輪番消耗得沒法全力出手後,再對上在戰場上狀態始終保持巔峰的陳其諒,即便已經有映入現實的武聖異象,還是被一槍串起。
這還只是不到百人規模的戰鬥。
若陳其諒不怕動靜太大,亮明身份頂盔摜甲,直接領親兵五十騎具甲騎士,並募集近千槍矛手圍困,不成武聖則一點生還的希望也沒有。成就武聖,也只能狼狽逃竄。一千人,在合適的地形已經可以讓人輕易看不到邊際了。
趙遼戰場的規模只會更大,具甲的人數只會更多。在甲兵的巨浪中,宗師會被輕易淹沒。
“難道因為這樣我就能不去嗎?”雲翊將山泉樸素的劍鞘橫舉,“娘,孩兒明白您的提醒。”
“來趙都,是學兵法謀略,用不到武力,那這寶劍就交給娘保管。”
裴氏看著眼前橫著的三尺三寸三分的樸素長劍,雲翊握劍的左手捏得很緊。
利器在手,殺心自起。刃明通神,不過匹夫。棄劍執卷,方為將軍。
長劍割開咽喉的感覺、刺透心臟的感覺、剖開膛腹的感覺、削斷肢體的感覺如同不計其數的冤魂,死死纏著雲翊的手,叫他放不下。
雲翊此刻無比的清楚,真正讓他松不開手的,是自己內心難以除去的暴虐。
除不掉,就降服它。
握劍的手指變得柔韌,指節不再鎖死,掌腕靈動。山泉落入裴氏手中。
“娘,這是爺爺送我的。千金難換,一定要勤做保養……”
他還是忍不住叮囑。裴氏卻終於展顏,眼裡都是回憶。
何其相像啊。
聽雲翊絮絮叨叨說完她早在這小少年出生前就聽過的那套保養寶劍方法,裴霽芸最終解開心結。她將山泉用雙手緊緊握住,一如當年,這是希望,如今又成了另一種希望。
“娘記住啦,不用再重複一遍了。神兵利器對你們雲家人來說呀,比美酒華服、馬車家宅重要一千一萬倍,娘會好好保管的。”
“既然你下定決心要再打造一把趁手長兵,娘自然支持。要多少金銀?”
“嗯……”雲翊突然有點不好意思,雖然他覺得這個價錢非常合理,但是對於不是武者的大部分人來說,這個價格高得離譜。
“要,四十斤金,就是六百四十兩。還要四石生鐵,一鈞錫,一車……焦炭?除此之外還要準備盡可能多的珍貴材料。”
請聶老打造兵器,成兵多重,就要多重的金子做酬。一杆丈二方天戟,值銀七千兩,合七百萬錢。至於多要的鐵,是因為正處戰時難以隨意囤鐵,別的渠道當然也有,不過放著雲家這大戶不吃,非多冒那些風險幹什麽?珍貴材料也是同理,聶老手中自然也有,但這不是鏡白老哥家,大戶嘛。
唯一令雲翊費解的是,這焦炭是什麽?既不是石炭,也不是木炭,自然也不是碳粉混香粉做出來的獸炭,實在聞所未聞。
“四十斤金?”裴霽芸瞠目結舌,她想象過武者的神兵會很貴,但是這一杆兵器的價格還是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
這兩日“溯乾繳帛”,一共也才收到五千兩白銀!即便加上此刻門外還沒繳完的幾位小地主,雲家一年的地產收入也不過將將夠!這是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一筆巨款!
裴霽芸深吸一口氣,扶著額頭不發一言。
雲翊對金錢一直沒什麽概念,他只知道有錢時想買啥都可以買,怎麽也花不完,沒錢時幾文的“核籍”也能難倒他。他想自己出門時高艏隨便就摸出二十兩銀子,說雲家有的是錢,別苦著自己,七千兩,也就摸……三百五十下……
“這幾年娘給你和你哥攢的聘金一共也只有三千兩銀子。一下要這麽多,實在是……”
“雲家沒有嗎……”雲翊有點慌了。
“雖然這筆錢對雲家來說數目也不小,不過支出七千兩銀子的能力還是有的。”裴氏抬起頭來,“但是娘和你說過,你是你,雲家是雲家。公私不能混淆,用了雲家的錢,這把兵器就不歸你所有。”
漆黑無光的短劍斬進雲翊腦海。
“絕不能放棄它!”
綽綽竹影一瞬間鋪滿後廳,冷汗一下就沿著背脊滑落。
“不行。”雲翊腳趾扣緊,盡量不讓母親看出自己的異樣,“那這四十斤金就先欠著聶老,先送其他材料去,聶爺爺和爺爺是結拜兄弟,不會不乾的。”
當然最主要的信心還是來自於聶老看見那短劍後的狂熱神情,他根本按奈不住,要不是之前覺得雲家財大氣粗,雲翊肯定狠狠殺價。悔不當初啊~
“竟然是爹的結拜兄弟,怎麽要價這麽狠!鐵和錫好解決,只要一封信,娘一分錢不花都能給你準備好。”裴霽芸咬了咬牙,天知道剛剛一瞬間她想了些什麽法子來對付這天價。
“只是這焦炭娘也沒聽說過……焦炭……”費力提著劍的裴霽芸突然想起些什麽,“翊兒這把劍也是聶老打造的吧?四年前?”
雲翊點點頭,“臘月廿一。”
裴霽芸快步走回臨時搬來的大桌,手指從堆著的數本帳本上往下一劃,抽出其中一本,封面正是大魏建乾十九年,四年之前。
帳本中間某頁有折痕而無折角,裴霽芸一翻開就是此頁。
七月初一,奉口…口(一條墨痕),支金四十八兩。
又往後一翻,是一頁折著角。
七月初三,相州昭義縣購炭千斤,支銀三十兩。
“這炭貴了十倍,且遠不到尋常購炭時節,當時詢問你大娘,隻說此帳你爹親許,不必多問。看來就是這冶煉神兵要用的焦炭,只知道相州滏陽有瓷窯,怎地還做燒炭的買賣,且全無名聲。”
裴氏終於松了口氣,知子莫若母,雲翊如此急急忙忙趕來趙都,風塵仆仆,頭髮都沒扎好。一見面就提這鍛造神兵的事,不似往日平和淡然的性子,肯定是心動難耐,對這神兵勢在必得。裴氏長年不在他身邊,心中多感虧欠,兒子好不容易提出個要求,做母親的一定要盡全力滿足。
“這些東西娘下午就能辦妥,並取黃金一百六十兩權做定金,到時候一並送去。珍貴材料應當也不急吧?”裴氏當即伏案書信,台頭為“太原左冶王相輔親啟”。
雲翊看著母親運筆如飛,安靜地坐在一旁。
墨早就研好了,他還是拿起墨條,在硯台裡一圈一圈地轉。肯定是昨天晚上那家人鼾聲太大,導致自己沒睡好,要不然現在怎麽會這麽困?
四十斤金的事被他拋到腦後,溫室裡裹著紅袍的雲翊聽著研墨聲,隻一會兒就快要睡著。
自那晚草坡上大出血後,雲翊第一次放松下來,疲憊與困意毫無阻攔地衝垮他的意志。雖然都是陌生的房間,但是這裡,是家。
這裡是雲府。
門簾被掀起,間著瓔珞的珠簾叮當作響。
“伯母!聽說七弟終於下山了?”闖進來的年輕人說話中氣十足。
剛剛擱筆的裴霽芸看向來人,笑了笑說道:
“熙舟怎麽來了?我記得今日不是荀假吧?”
“二哥。”雲翊被驚醒,左手按著空蕩蕩的腰間起身問好。
“不是休沐也沒事可做啊,這麽冷的天,公府轉一圈不就回家了。”雲熙舟穿著內秀的深紫棉袍,衣襟繁複,足有四件。跟著他進來的還有一位抱著貂裘的貌美丫鬟。
雲家也不是人人都有先天真力,在趙國官至尚書左丞的親叔父雲滄祁沒有,其嫡長子、雲翊稱二哥的雲熙舟也沒有。若不是其後叔母景氏又生下雙胞胎雲熙誠、雲熙晟有練武的資質,實在叫雲滄祁難堪。
雲熙舟先是打量了一下起身微笑的雲翊,隨後看了一眼被裴氏放在桌上的山泉,笑著點頭:
“七弟不愧得了爺爺的真傳,氣質挺拔,神采不凡。這雙眼睛尤其讓人喜歡,比之南珠還要光彩照人。”
“二哥過譽。”雲翊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
“我果然來對了!”雲熙舟一拍雙手,對裴霽芸說道,“我當然不是閑的沒事瞎轉,剛好有事要一位優秀的雲家子弟撐場面,大哥不在,三弟、四弟又……我看熙誠、熙晟他們兩個也實在不像話,早就頭大如鬥。一聽七弟來趙都,我立馬意識到合該如此!”
“不好意思啊伯母,侄兒想借七弟一用,不知道伯母舍不舍得?”
裴霽芸皺了皺眉,還是問道:
“倒是說說要翊兒去給你這‘太常博士’撐什麽場面?”
“當然是引薦七弟給諸位大族子弟,開拓交際嘛。”雲熙舟笑嘻嘻地答道,“韋氏的大公子親書請柬,宴請趙國八大姓子弟並其他青年才俊一同鑒寶。”
裴霽芸的眉頭皺得更深:
“鑒的什麽寶?翊兒他才剛來趙都,不要節外生枝,徒增是非。”
雲熙舟哈哈大笑:“伯母放心,肯定不是玉璽!國公雖老,也沒這麽快死。就是我們一群紈絝子弟,搜刮些稀奇玩意兒圖一樂。最多參我一本不務正業,可笑我這個太常博士,可笑這趙國殊無太常寺!”
“慎言!”裴氏越發不快,雲家幾位子弟,唯有雲翊長兄雲熙仁可堪入眼。雲熙舟原本好學上進,刻苦鑽研學問,是出生世家的裴氏最欣賞的子弟,可惜這幾年卡在這“太常博士”的空中樓閣上不得進退,心性一日敗壞過一日。如今都有幾分自暴自棄的失常了,再發展下去豈不是會落得如他三弟一般下場?
“翊兒剛到雲府,一路勞頓,需要歇息。你還是帶熙晟去吧,他至少比熙誠聽話些。”
“伯母別急。”雲熙舟仿佛勝券在握,左手背在身後, “宴會不在韋氏那幾個坊內,要鑒的寶也不止一樣。我這有些小道消息,伯母和七弟不妨先聽聽?”
雲翊心中一動。
“這次宴會,從中午開始,到深夜結束。共有一百零八件寶物,日賞七十二件,夜觀三十六件。小道消息是,日賞這七十二件裡有兩件稀世珍寶,夜觀三十六件裡還有一件曠世奇珍。這三件裡至少有一件七弟一定會感興趣。”
雲熙舟看著面前的母子二人,不賣關子,直言道:
“兩件稀世珍寶分別是武聖血、觀想法!曠世奇珍是天外隕落珍瓏棋盤!”
雲熙舟看著雲翊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已經可以去叫仆人準備馬車了。
“韋氏哪來這麽多寶物?”裴氏也被震驚了,可還是迅速反應過來,詢問道。
“這可不是韋家的東西,要不怎麽不在他們那兒設宴呢?”雲熙舟輕松道,“此宴不過請韋氏牽頭,坐莊的可不是他們。”
“可除了他們,趙國還有誰家有這本事?”
“青鳥街,囚鮫樓。”雲熙舟披上貂裘,“準備一下吧七弟,洗個澡換身衣裳,拜會完大娘就來西雲府,見過我娘咱們就出門。二哥帶你見識見識來自南漢的珍寶閣。”
“伯母您忙,改日再來府上叨嘮,為七弟接風洗塵。”
門簾又合上了,一直等在簾外的司琴領著雲翊去他的廂房略作安頓,奔忙的仆役張羅著為少主人準備沐浴更衣。
幫忙管家兼侍墨的外侄女還沒回來,東雲府後廳裡只剩裴霽芸一人,她盯著擺在桌上的山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