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是嫌棄奴家醜陋不堪麽?”
那女孩兒呆呆的,眼淚直接從眼眶中滑落,卻不知擦拭。
“怎麽會!”雲翊連忙擺手,“你好看極了,只是突然走這麽近,在下不知如何是好。”
“這位就是雲翊公子吧?”三娘微笑道,“如玉君子,翩翩有禮。可是這幾日趙都的風雲人物,光臨小園實在有幸。”
“秋瞳,指定你來陪侍雲公子可是天大的幸運。怎麽第一次出場就如此失禮?”
“倒讓諸位公子見笑了。”
三娘微微欠身,頭上珠玉金釵輕輕搖晃。
“看來我們這位小公子有些放不開啊。”留著八字胡的翟忠輝身邊依偎著一位嬌憨可愛的少女,笑話道,“我十六歲時可是已有一妻一妾了,怎麽雲家的小公子一副連女人手都沒摸過的樣子?”
“雲翊他才下山,可能還真沒摸過女人的手。”雲熙誠攬著一位熟透了的美豔女子,跟著調笑道。
“這位……秋瞳姑娘,我還是第一次見。”陳伯禮身側站著一位高冷矜持的文靜少女,他捏捏自己下巴上的肥肉,笑道,“好名字,三娘還真是有心了。”
“管教不嚴,還請公子們見諒。”美婦人再一次欠身,又短促地催了一回,“秋瞳!”
那少女渾身一顫,試探地又往雲翊那兒走了一步。
“公子……”
雲翊感覺自己身體裡有什麽東西化了,他軟軟向前半步,今日上午見著司琴羞憤抬頭時的感覺又出現了。腦袋裡有些漲呼呼的。
“失禮了。”
他抬起慣來是持劍的右手,秋瞳怯生生地用兩指捏住革製護腕後寬松的袖子。
此時恰好紅樓中《踏搖娘》唱罷,眾人呼喝叫彩。
“下一場可是《蘭陵王入陣曲》?”陳伯禮急切問道。
“正是,否則怎麽也該讓劍奴陪一陪陳公子。”三娘木屐篤篤,讓出路來,“還請諸位公子趕緊入座。”
“快快快!”陳伯禮挪動肥胖的身軀,當先上了紅橋,直奔紅樓而去,“那樣驚豔的開場每一次都不當錯過!”
“這家夥……”被甩在身後的雲熙誠搖頭,“走吧,都怪表哥,非得拜訪一下杜大娘,耽誤了時間。這個時候才到,我都有些餓了。”
景忠謀一邊跟著上橋一邊回應道:“你小子,好心好意駕車來接你,還抱怨這抱怨那兒的。短了禮數你替我挨罵?”
“那還是算了吧,我光看到舅舅那張臉就怕得不行。”雲熙誠縮了縮脖子。
景忠謀開玩笑地追上去狠狠抽了一下雲熙誠的屁股,笑道:“對子罵父,該打!”
雲熙誠一點不惱,樂呵呵道:“表哥你是不是抽賈仁祿抽多了,怎麽男人的屁股也摸?”
景忠謀氣得牙癢癢:“你該慶幸我不是真的愛摸男人屁股!”
雲熙誠快走幾步越過竹林,走到紅樓外的樓梯上,撅起屁股在景忠謀眼前晃。
“翹不翹?啊?表哥你說我的屁股翹不翹?”
“潘姑娘,去給他一巴掌!”景忠謀指使身旁的胡姬。
潘泰婭聽話地上前輕輕拍了一下雲熙誠的屁股,而後對景忠謀解釋道:“我不姓潘,就叫Pantea。”
“喔!”雲熙誠誇張地大叫,“疼死我啦!得榕兒幫我揉揉才能好,否則今晚定是坐不得椅子了!”
那美豔女子捂嘴輕笑:“那公子你就站一晚吧,奴家才不碰公子的……”
“我來揉!”
岑老板身邊的活潑少女夏鵑歡呼,
而後抬眼問自己半倚著的岑老板:“可以麽?” 四十多歲的岑老板眯著眼伸手刮了一下少女小巧的鼻子,溫聲道:“狠狠地揉!哈哈哈哈!”
隊伍最後的雲翊看著放肆胡鬧的眾人,迷惑極了。且不說四年未見且本性愛玩的五哥、六哥,幾日前在囚鮫樓鑒寶大會上淡定豪氣與劉璿爭酒、機敏穩重一語破謎題,給雲翊留下深刻印象的景忠謀表哥今日的表現簡直像換了個人。
輕佻、隨性。
這不只是景忠謀一人的特征,在這紅韶園內所有人似乎都變得輕佻隨意起來。
雲翊用余光觀察身側不發一言的秋瞳。這就是原因嗎?
眾人齊進了二樓雲翊才發現,這棟寬廣的紅樓原來是一座劇院,一樓巨大的舞台下有一張張椅子,二樓勾欄後布有幾張大桌,三樓廊道狹窄只能站著觀賞舞曲。
桌子上只有酒水瓜果與一些冷盤,並無飯蔬熱菜,甚至還有一籃鮮花,顯然不是吃飯用的。
雲翊正要發問,可這舞曲正卡著點,他們這群人剛進來,開場的鼓點立刻響起。巨大的鼓聲低沉,震得眾人肺腑嗡嗡,於是滿場皆靜。
雲翊不由得走上前去,和陳伯禮一同站在欄杆前向下看那舞台。
鼓點再響,琵琶殺出,舞台中團伏的六位舞姬中央飛出一柄雪亮的長劍!
一流武者!
更是一流舞者!
如同飛仙般躍起的舞姬臉戴半遮的猛鬼面具,露出纖薄的唇,腰扎深赤長綾,勒出驚人的細腰。大紅的箭袖利落,布製的肩甲與裙甲烏黑。穿著軟靴的雙腳剛一落地,琵琶與鼓聲又響,這回再不是一聲,而是連綿不絕越彈越急,越敲越迅!
驚鴻般亮起的劍光一刻不停連綿不絕,纏在雙臂上的紅綾團旋飄飛,武者遊走其中仿佛身托白刃,血濺四方。
其後六位舞姬一個接一個跟上戴面具的“蘭陵王”的動作,仿佛舞台上時空中的留影再現,武就在此刻成了舞。
劍奴閃轉騰挪,竟仗劍遊走在自己的“影子”中,更使這入陣之舞精妙萬分。六位紅衣舞姬既是“蘭陵王”身後的士兵,又是他殺入陣中的敵人,七個人竟舞出了蘭陵王率軍衝入萬軍之陣中的場面。長長的紅綾將七人串起,既是蘭陵王的膽魄精神,也是他雪亮劍光斬出的血花。實在精巧極了!
琵琶錚錚,輪播勾畫,嘈嘈切切。小鼓又起,指壓槌跳,節奏分明。大鼓暫歇,琵琶獨奏,幽咽細幼。舞台上蘭陵王駐足四顧,六位舞姬伏在六方。
陳伯禮捏緊了拳頭。
突然間鼓聲又起,一瞬間細密緊張起來,冷澀的琵琶又迅疾突出起來,將轟然的鼓聲壓住。
長劍清鳴!劍壓琵琶!
蘭陵王劍光如輪護住全身,左衝右突擋下無數刀槍暗箭,來到第一位舞姬身邊。長綾飛出,拂過伏地的紅衣舞姬,蘭陵王仗劍向前,地上的舞姬彈身而起,跟上蘭陵王的步伐。長綾在空中如龍起伏,一位又一位舞姬跟上隊伍,空中一條條紅裙此起彼伏,優美而富有活力的身姿牢牢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激昂的琵琶聲將戰場的豪情演繹得淋漓盡致,大鼓的聲音漸漸隱沒也無人察覺。終於六位舞姬全部站起,躍動旋身間在舞台中央擺出花台的形狀。持劍的蘭陵王側身躍起,如同奔月,半空中雙腿旋動,竟穩穩坐在六女六手把出的花台中央。她右手橫舉,拳在額上,雪亮的長劍下指,遮住那半張鬼面,臂彎與劍圍成的三角中是微微起伏的胸膛、汗水淋漓的白頸與嬌嫩纖薄的紅唇。
“好!”
滿堂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巨大喝彩,尤以雲翊身邊的陳伯禮最為聲嘶力竭。
他揮手喝彩的肥胖上半身拚命往前擠,幾乎要翻下欄杆掉到舞台前。
“拿花來!”
之前跟在他身後的文靜少女早就準備好了,將那桌上的一籃花連籃子一起提來。
陳伯禮一把搶過,抓起一支支鮮花就往舞台上丟,樓下也陸陸續續有人上來擲花。甚至三樓遠遠站著看舞的人都有幾位急急忙忙下樓來買花去擲——
當然是要花錢買的。
陳伯禮丟完這一籃子還覺得不夠,掏出一錠五兩黃金丟在那籃子裡,催道:“快去換花兒來!牡丹!”
最便宜的一朵紙折五瓣梅花也要二十文,往上一朵紙折木芙蓉五十文、一朵紙薔薇一百文、一支紙荷花三百文。而後便是鮮花,乃是這紅韶園溫室中特意養育出的堂花。一朵真梅花便要七百文!菊花更是價值一兩白銀,最貴的牡丹一支值金一兩。二樓貴客每桌送的一籃花不過六朵梅花、兩支菊花,擺得錦簇飽滿罷了。若是客人再要賞彩,就得自己掏錢。
雲翊這才意識到,之前溪流裡的花燈流觴怕不是上上場表演結束後,清點完賞花後丟棄的紙花。舞姬歌伎們興趣所至,才擺上燈燭充作花燈好玩。至於真花,如今深冬只有珍貴異常的堂花,怕是得回收。
果不其然,那文靜少女取來的五支牡丹,其上雖有水珠,花瓣卻已經有些蔫兒了。
陳伯禮哪管這些,他隻興奮地對正在謝幕的舞姬們繼續喝彩,手中的花兒一支一支往下丟。每丟一支那七位舞姬便要謝他一輪,一共謝了三十五回,竟然一句不重,也是一門本事。
丟完五支牡丹,陳伯禮終於心滿意足,充滿讚賞地看著和他一起站在欄杆邊看舞的雲翊:
“你是識貨的,看完這入陣曲雲翊你該明白我為何不願將劍奴買回府去了吧?”
“是因為只有在這裡,她才能完成這場《蘭陵王入陣曲》麽?”雲翊試探地問道,“畢竟其余六位舞姬與那位琵琶大家同樣是這場舞曲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知音啊!”陳伯禮雙眼放光,緊緊抓住雲翊的雙手,“劍奴只有和他們在一起才是我喜愛的劍奴!她們十一人密不可分!我怎麽能拆散呢?這是要遭天譴的!”
“額……的確。”雲翊有些尷尬,舞是好舞,曲也驚豔,不過也不至於這麽誇張吧?
“聽聽!聽聽!”陳伯禮抓著雲翊的手不放,回頭斥問其他夥伴們,“你們這些俗人懂什麽!我有那麽膚淺?知我者,雲翊也!”
“整天就惦記著面具後長什麽樣有意義嗎?”
“我所熱愛的,正是戴著面具的劍奴!何必再去探究那些秘密?”
眾人哈哈大笑,翟忠輝將果核丟在桌下,嬉笑道:
“你啊,已經癡了!”
“生靈萬物多可愛,你賞菊來我詠荷。經緯寬廣天地深,無事何必管人癡。”肥胖的陳伯禮倔著脾氣吟了首歪詩,翟忠輝不再言語。
這時紅韶園的奴婢一位位上來,給眾人上茶。
雲翊本不想喝,雲熙誠卻說此乃解酒護胃之茶藥,待會兒可少不得喝酒,不喝此茶只會苦了自己。而眾人之所以不吃晚飯便前來此處,也是因為這藥茶必須空腹飲用才有效果,像翟忠輝那樣隻吃個果子倒是無所謂。
雲翊見眾人的茶都是從同一個大的茶藝長壺中倒出,杯子也是隨意取用的,便也拿了一杯灌下去。
他早就做好今晚喝酒的準備了,這都是馬瓊英告訴他的,來紅韶園可以什麽都不乾,卻一定要喝酒。不是因為這兒的酒好喝,而是因為這兒的酒你不得不喝。
至於為何不得不喝嘛……
雲翊看著秋瞳將酒杯滿上,小心地湊到自己唇邊。
樓下舞台中央正在跳《霓裳羽衣曲》,雲熙誠身邊的女子換了一個,原來那位美豔成熟的舞姬春榕正在台下翩翩起舞。
同桌的眾人正在起哄,雲熙誠已經喝完了代替春榕服侍他的女子捧來的酒,雲熙晟也快要飲盡。
大家都喝了不止一輪。
雲翊拿過酒杯一飲而盡。
景忠謀紅著臉哈哈大笑:“該讓美人給你喂酒的,哪有雲翊你這樣劈手奪來的!”
“我再單獨敬知音一杯!”文靜自矜的少女一句話不說,可她遞一杯陳伯禮就喝一杯,如今已喝了不少。
秋瞳又幫雲翊滿上,想要聽景忠謀的親手給雲翊喂酒,卻又不敢去奪這美少年手中的杯子,怯生生的手剛碰到雲翊握杯的手指就觸電般收回來。
雲翊心中悸動,浮誇地高舉酒杯,對陳伯禮道:
“多謝陳兄抬舉。”
“哎~這像什麽話!”陳伯禮一飲而盡,故作不悅,“我叫你雲翊知音,你怎麽叫我陳…兄!”
“看不起兄弟?”
“就叫伯禮!你要是認,那就叫我一聲知音!”
雲翊咽下上一杯,秋瞳又給他滿上。他抬手學著之前翟忠輝那樣說道:“知音!我自罰一杯!”
他剛舉杯要喝,又被岑老板叫住:
“欸欸欸!且住!”
“自罰怎麽才一杯啊?不是三杯?!”
“就是,就是!”雲熙誠幫腔道,“怎麽也得三杯!”
明明之前翟忠輝就是一杯啊。雲翊卻不敢爭辯,心一橫,道:
“三杯就三杯!”
一仰頭,再仰頭,秋瞳倒酒倒得慢了些,讓雲翊小等片刻。
“伯禮吾兄,敬你!”
兩人一飲而盡。
雲翊長著嘴將酒氣哈出,酒勁已經有些上來了。
“雲翊公子好酒量!奴家敬公子一杯。”夏鵑已經鑽進岑老板懷裡了,隻半邊屁股坐在岑老板的凳子上,卻舉起岑老板用過的酒杯斟滿一杯酒,“還請公子不要嫌棄奴家呀~”
秋瞳看了雲翊一眼,見他微微頷首,便又斟上一杯。
“怎麽會嫌棄,夏鵑姑娘活潑可愛,正該我敬你。”
微醺的雲翊放松下來,話也多起來。隔空一碰杯又是一飲而盡。
“雲翊公子隻誇夏鵑一個,是看不起別的姐妹麽?”卻想不到是陳伯禮身邊文靜自矜的秋芙接著發起進攻。
她斟滿一杯酒,卻又遞給陳伯禮,意思要他代喝。胖胖的陳家嗣子還真接過酒杯就對上雲翊。
“秋芙姑娘如高嶺之花,卻是在下不敢唐突,這杯敬秋芙姑娘。”
雲翊和陳伯禮又一次碰杯,兩人在姑娘面前一飲而盡。
既然開了這個口子,自然每個姑娘都要雲翊誇一句好,再飲一杯酒。一旬下來雲翊已經喝了十多杯,喝得又多又急,面上一片飛紅。
雲翊喝酒的同時,其他人也在不停互相勸酒。貌美的姑娘們遊走其中,本是喝一輪的酒到最後得來來回回喝三輪不止。
不過一曲霓裳的時間,二樓眾人已經喝得得意忘形。雲熙晟嘴對嘴給那清麗可人的春蒲喂酒,岑老板也不斷給懷中的夏鵑拉酒,雲熙誠更是熱得脫了外衣在與景忠謀鬥酒。
景忠謀確實酒量不佳,不過鬥了五輪便要那胡姬代喝。雲熙誠乘勝追擊,連灌了潘泰婭六七杯,直到那胡姬眼眶一片深紅才饒過她。
雲翊敬完姑娘們,又敬了諸位公子老板們一圈,放下杯子時已經放不準了,直磕在桌緣, 往裡推了一手才放穩。
“公子喝得太多了。”秋瞳小聲勸道,“喝這麽急對身體不好。”
“不是有解酒茶藥麽。”雲翊側頭枕在自己推杯的手臂上,他從未感覺如此輕松。好像自己只要敬酒、喝酒,別的什麽都可以不管了。
什麽習武、什麽抗遼、什麽入魔、什麽天下,去他媽的!
他狠狠地揉揉自己的眼睛,它看得太清了,自己要模糊一點。
“秋瞳。”他低聲喊她的名字,不過這應該不是她的名字吧?那又怎麽樣,去他媽的!
“怎麽了,公子?”敬她的酒全被他擋下了,所以現在秋瞳很清醒。她湊近俊美的少年,他閃著光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的臉。
“我好像……還沒有誇過你。”他輕輕地笑,自己還有好多話沒說呢,不過那又怎麽樣,去他媽的!
酒勁與熱力在往體表湧,明明作為宗師的雲翊只要運運氣就能很快排出,但是他喜歡這種感覺。反正也控制不住吧?融玄道長沒有辦法,天陽道長沒有辦法,爺爺也沒有辦法。憑什麽要自己去想辦法?就這樣吧,去他媽的!
喝醉了的飛紅在少年英挺的鼻梁處暈開,將他秀美的臉頰染得紅撲撲的。
“嗯……”與雲翊私語的秋瞳也紅著臉。
“秋瞳……”少年深刻好看的下頜微動,脖子上的肌肉筋膜分明,扯開的領口裡鎖骨凸出一個一字。
“你好美。”
他的眼睛將秋瞳融化,柔軟的嘴唇輕輕啄在她的臉頰上。
現在整張桌子邊所有人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