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光你太心急了。”漆黑無光的靜室內有一個人在說話,他的聲音層層疊疊難以判斷方位,“那道裂縫幽精沒認出來,但是你不該認不出來。”
“我當然記得。”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靜室正中間響起,“但是伏矢撐不住了。”
“不能有任何差池。”
輕輕的窸窣聲中那個低沉的聲音站了起來。
“那柄劍會自己來到五台山,即便不來之後也有機會去找,但是不是今天。今天決不能失敗。”
一個滄桑的聲音在黑暗的中心響起:“在屍狗被你說服的那一刻你就已經贏了。”
“不。”低沉的聲音回復道,“我從一開始就會贏。”
滄桑的聲音消失了。
小道長的聲音突然從空間的中央響起:“廢話少說,不過是“我”之前的安排。雀陰、非毒,回來吧。”
【魏國武當山】
年輕的道人起身向真武像下的老道行禮,兩人都帶著上清冠。
“替我向荀天師燒柱香。”
老道話音剛落那年輕道士便消失不見了。老道無奈搖了搖頭:“年輕有為啊。”
【趙魏邊界崆峒山】
小師弟推開房門,卻發現師兄早就消失不見,褥子上還有人坐著的痕跡,被子卻疊得整整齊齊。舉燭一看,只有一封信折好壓在枕邊。
【遼國黃龍府】
山腳下結廬而居的老道輕歎了一口氣,抬起頭最後看了一眼城中某戶人家,合上了精光四射的眼。手輕輕抓起一把沙土,隨後消失不見,隻留下一捧揚塵。
【吳越龍虎山】
看守道經的小道士輕輕把油燈撚滅,在黑暗中將手中看了一半的道書熟練地放回原處。拴上閣門,將懷中一封溫熱的信插在門縫裡,當它被看到時,應該已經涼了吧。
【後蜀青城山】
“去也。”
正在熟睡的師兄突然驚醒,厚被中扭頭看去,同一間房的師弟不見了,對床上鼓起的被子一點點塌下。
【大理玉龍雪山】
佛刹裡老僧入定,專心念經。對面蒲團上落下一串佛珠,他仿若未覺。
【吐蕃昆侖山木孜塔格峰】
風雪呼嘯而過,山洞裡悄無聲息。
……
“轟隆!”
狂暴的轟鳴響徹四方,天空之上仿佛打翻了櫃子,雷聲一道大過一道,層層疊疊仿佛有座天宮在倒塌。
“庫擦!”
五台山上一道雷柱通天徹地,夜空之上萬裡沉雲如同倒鬥,刺目的銀白將大地照得如同白晝。樹木在狂風中倒伏,閃電從中抽出張牙舞爪的細影,碎石與草葉被吸上九天,將罡風的形態勾勒。山中的野獸瘋狂地向山下跑去,野豬撞開豺狼,虎豹趕超鹿獐,鼠兔為躲避亂蹄連滾帶爬向下逃命,鳥雀在狂風中折翼,蟲蛇的屍體將大地鋪滿,蛙鯽驚得溪河沸騰。
“轟隆!”
又是一道巨大的雷柱落下,山火迅速蔓延開,來不及逃難的蟲獸在烈火與濃煙中迅速死去。大地也開始發出讓人驚懼的低沉轟鳴,溪流溢出河道衝向兩旁,泥沙在天空與水流中擴散,將一切都裹挾進去。
不過兩個呼吸的時間,天地陷入一片末日的景象之中。
“轟隆隆!”
一道道閃電從四面八方趕來,在亮得如同白晝的景象中,一道道模糊的影子竄入了五台山頂的靜室中。
不過此刻已經不能稱為靜室了,整座小屋都被雷霆摧毀,
斷壁殘垣都被卷上半空。仿佛永不止歇的雷暴之下,原本的黑暗消失一空。 一位和小道長一模一樣的年輕男人如同一杆旗站在四分五裂的九階八卦道台之上,倒提一口青冥劍。他的腳下十道影子不斷躍動著,已經難分彼此,行將融合。
“破碎神州風雲變,融釋合道寶劍出。”小道長橫劍輕彈,眼中一片沉湎。
“魂歸九天鎮北宸,身護人間一地支。”雷霆不斷擊打在破損道台八方,映照出那斜飛入鬢的細眉。
“嗡~”
長劍直指深空,小道長未束起的長發飛舞,未扎起的袖袍飛舞。他的影子合為一道。
“求玄問道十二載,裂魂散魄有十年。道法有成,尋星未竟,百尺竿頭進一步,隻為接劍護蒼生!”
一道紫雷打穿旋渦般的雲層,帶著洶湧的山火罡風,對著完全破碎的道台直直劈去。
“天下無雙,天上無敵!合功!”
一團淡金的光影從小道長鹵門飛出,直直撞向那紫雷。
……
“融玄道長你終於要下山了?我就說,前天晚上那雷暴也忒嚇人了,還擔心你會不會出事,這不正準備上山看看呢。哎,自老道長去後你孤身一人住在這山裡十二年……下山好啊,多走走。”山路的盡頭一位年邁的樵夫熱情地向小道長融玄招手,“前天驚下來不少野獸,道長晚上若是得閑不如來我家吃飯。”
融玄笑著回禮,將拂塵搭在胳膊上快步下山。
“有事得出趟遠門,多謝老丈好意。”
“哪呀,我這條命都是道長您救的,有空隨時來。”老樵夫摸了摸左手袖子,襖子下有四個猙獰的貫穿傷,那是五年前山上遇虎留下的。如果不是因為小道士的屍狗魄一直留在五台山參悟荀天師所寫道經道法研究身魂奧秘,於山頂道觀有所察覺,老樵夫早就命喪虎口。
融玄從懷裡摸出一錠白銀,將它遞給老樵夫。
“雖然我要出遠門,但是又與人有約,所以只能麻煩老丈了。若見有一位少女,帶著一把短刀來五台山尋道士,那便是找我的。”
老樵夫趕忙推開:“可不敢受,道長但管吩咐就是。是要她打道回府另約佳期,還是在山下等你,我都代為傳達。”
融玄見他堅決不受,便將那錠白銀收回袖子,又從袖子裡提出一串銅錢來交給老樵夫。
“是要她等,不過這山下無處投宿,得請老丈收留,這是投店錢,就不要再拒絕了吧?”
老樵夫撓撓頭,不再往外推,但也不拿那貫銅錢,又問:“不知道長遠遊何時能歸?我又怎麽取信於那位女冠?”
融玄笑笑,將那貫錢塞進老樵夫手裡,又從袖子裡摸出一塊小木牌。
“不用她信,您隻管招呼她留宿,並把這木牌交給她。她見著這木牌大約便會信了,不信也無妨,由著她去,到時我再來您這討錢便是。”
老樵夫這才將銅錢收好,又小心將木牌貼身放著。咧著嘴對心情似乎不錯的小道長說道:“那便好,這活我能乾。”
小道長又對他拱手道謝,便要向山腳村子走去。老樵夫原地站了會,又反身追上小道長,和他說道:“我怕這木牌掉了,先放回家收好再來乾活。那女冠能與道長相交,想必也是有些道法在身吧?”
融玄笑道:“她不是什麽女冠,道法不會,功夫倒估計是有些。或許帶著柄寶劍,也或許提著杆長槍,也或許兩手空空。我也說不準。”
老樵夫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一圈:“不是老道長故交,甚至不是同道,這小姑娘難道是道長你神交的香眾?聽說道士也能娶妻……”
小道士哭笑不得,搖搖頭不再答話。
【趙國太原府雲家莊】
呂梁山東,汾水之陽,有一座不大的莊子。如今嚴冬雖還未下雪,田地裡也已經看不見作物,莊口各戶菜園裡稀稀拉拉長著些雪裡蕻,所幸地窖裡仍存著一缸缸冬菜,莊子深一點的地方還有座半滿的谷倉。天寒地凍,老母雞也不出來溜達,唯有幾條大黃狗趁著日頭初升搭幫結派四處閑走。
這莊子一眼看去幾乎與北方所有剛剛遠離戰亂沒幾年的村莊沒什麽區別,除了北端有一座相對其他矮屋而言格外廣闊的大戶。這也沒什麽奇怪,各地的地主也都是一樣,雲家莊的地主宅不過更過分的大一些。硬要說它不一樣,那便是那廣闊的“曬場”,佔據了這宅子將近一半的面積。各間廂房圍繞著這塊平整的沙土地落下,南方的寬大廳堂將東西廂房遮住,寬闊的照壁又把廳堂與大門分隔。宅邸的大門上掛著“雲府”的牌匾,階前兩塊拴馬石邊停著一輛不大的馬車。
粼粼的馬車聲響離開雲府大門,一路向西行至山腳,在狗子們的注視下轉向西南,沿著山腳小路出莊。
駕車的是位中年人,這樣寒冷的清晨他坐在冷風呼呼的車頭卻隻著一件厚布衣。他握著韁繩的手粗壯有力,手心全是老繭。
不過一刻鍾,馬車便停下了。中年車夫跳下車頭,一邊伸著懶腰一邊扯著嗓子對車廂喊道:“小七,到了!”
厚布簾被從內掀開,一位十二三歲的孩童迷蒙著眼從車廂內走下來。
“我上去啦!高叔再見。”
說著就揉著眼向車旁上山的小道走去。
“等等!”車夫高艏大步一跨便趕上兩三米的距離,伸手將掖進小孩脖子裡的衣領翻過來,拉直後又拍兩下,責備道,“怎麽衣服都不好好穿。”
小孩也隻穿著一件內襯一件厚布衣,早起得太匆忙,內衣還是一團亂就套進了外衣中。冷風吹得他有些臉紅,輕聲狡辯道:“反正上山還要脫掉的。”
“見長輩怎麽能這麽隨便呢。”高艏又打量了一下孩童,點點頭,朝他一揮手,“上去吧,晚上我還在這等你。”
高艏倚在馬車廂上,看著孩童猢猻一樣連跑帶跳地消失在松柏之間,微微仰起頭看往山頂的竹林,眼睛裡全是孺慕與渴望。他終於架著馬車掉頭回莊,只在山腳留下一句幽魂似的感歎:
“天下無雙啊……”
山道上小小的身影自如地躍過匍匐的老樹根,乾枯的樹皮上拂過他帶來的微風,不過片刻,他的肩膀上便是微微搖晃的竹枝了。雲家第七子,再過幾天便要滿十二周歲的雲翊深深呼吸著寒冷的空氣,年輕健康的身體輻射著熾熱。越是靠近矮山頂,他輕快的腳步便越緩,習慣性的回頭看去,終於想起五哥六哥兩個月前就不必再來,自己不過是在與記憶賽跑。
他略低下頭,調整了一下呼吸,抿著嘴唇大步穿過愈見稀疏的竹林,走入晨光裡,來到木屋前。
“爺爺。”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眯著眼坐在木屋前,早晨的太陽還沒把山林曬暖,矮山頂上還掛著層霜。他千丘萬壑的臉上仿佛也掛著一層薄霜,色澤枯敗且斑點處處,在慘淡的陽光下連呼吸的顫動都像是在落灰。
“先練拳。”曬著太陽的老者一點動彈的意思也沒有,厚厚的冬衣披在他的肩頭,裡面伸出兩隻枯瘦的手,板正地按在膝頭。
雲翊不做聲低頭看著凍硬的土地,將外衣掛在竹枝上,向前又走了幾步,踏在兩個淺坑裡,他的周圍是一對又一對深淺不一的平緩小坑。
馬步,正神,收心,抬手抱勁。呼呼的風聲響起。一套拳路熟極而流,手扣梅花,臂攬日月,步樁沉沉,起伏深穩,主打上段,兼顧左右。這拳法以上身尤其是腰腹核心為重點,拳勢深重,不顧養身蓄氣,不以步法見長,觀之似一門剛猛有余、靈活不足的外家拳法。
這樣的拳實戰效果如何且不論,至少練起來足夠累人。
拳頭湍動連綿不絕,越打越快,拳速隨著身體發熱柔軟快速提升,沉穩的步伐在腳下兩個淺坑裡如同勁草走筆,將凍土踏碎。
拳打了一遍又一遍,呼呼的風聲一刻不停,蒸騰著熱力的霧氣從雲翊的鼻息裡、單衣下透出。汗水馬上便流了下來,雲翊的襯衣貼在肩背上,運拳時背心不時顯出一塊發白的空隙。他的呼吸保持著節奏,重心也維持得不錯,所以拳頭出去又收起,每一下都乾脆利落且身形穩當。但是身體的激活讓雲翊難以控制地變得心思靈動起來,身體跟著慣性與記憶不斷將拳速推向更快,心卻從中抽了出來,在想著別的事情。
“啪!”
雲翊立馬把左手收到胸口,但很快反應過來接著練拳,拳速回歸正常。
“慢下來幹什麽。”
呼呼的風聲又迅疾起來,拳頭一分不偏的打在同一個位置,收緊的腰腹控制著身體的平衡,身形卻不自覺往下沉了半分。
“啪!”
雲翊咬著牙,左拳帶著鞭痕迅速擺打,緊接著旋膝側身,腰腹發力,被抽得褲腿上一條白痕的右腿蹬地借力,左拳收起同時右拳斜地裡刺出。右腿抬起又落下,卻仿佛只是在地面劃過,支撐身體的左腿如同鐵鑄。
連吃了兩鞭的雲翊克制著痛楚,將心思收起,拳法又回到快且穩的水準,額頭上的汗水隨著拳法的施展灑落。
當晨曦終於將整個山頂平地照亮,炊煙帶著所有白霜回到天空,兩手空空的老者終於按著膝蓋起身。
“把氣順一順進來吃飯。”
雲翊仔細收功,挺胸並腿拳收於腰,將略浮的氣息平穩,向內收起的下巴尖上汗水聚成線。站立片刻將呼吸調整好後,雲翊回身將竹枝上掛著的外衣扯下,揉著左手進了那小木屋。
屋子裡陳設簡單,不過一爐一案一缸一櫃一床。熄了火的爐子上架著一個大瓦罐,罐子裡放了肉干野菜的小米粥已經不再冒泡,香氣充滿了這空蕩的小屋。雲翊自覺拿起案上的碗杓,用木杓攪起罐中心還燙著的米粥盛滿,雙手端放於已經坐在案後的老人面前,再給自己盛了一碗。剛要喝粥,卻被老者叫住了。
“去把櫃上的罐子拿一隻來。”
雲翊立馬放下陶碗起身,看向那半人高的櫃子頂,四排四列共計十六隻小瓷罐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上面,這些罐子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小心將最外面的那罐取下,端端正正地放在案幾上。
“加一杓到你的粥裡,不要太多。”老者將一把雪白的小瓷杓放在淡青的瓷罐蓋上,他枯槁的手很穩,兩件瓷器沒有發出一點磕碰的聲音。
雲翊打開瓷罐,裡面是半滿的黑色藥膏, 腥味略微有些刺鼻。雲翊用小匙挖出平平一杓,那藥膏從瓷杓上反饋回來的觸感也讓他覺得不舒服。
“五哥六哥他們……”
“這是給你準備的。”老者打斷了雲翊的話,皺巴巴的臉扯出一個僵硬的微笑,“一次就這麽多,明天還是這個分量。”
那個笑容著實有些滲人,雲翊盯著瓷杓裡的黑色膏狀物,將它插入冒著熱氣的粥中,還沒攪拌那黑色就化了開來。提起瓷杓,雪白的杓面上光潔無物。
粥除了黑了點實在與往常一樣,肉干加得不少,金黃的粟米和青綠的野菜在滑溜溜的粥液中口感不錯。喝完這碗“藥粥”,正在長身體的雲翊又起身添粥,瓦罐裡小米粥的分量剛剛好,木杓將罐壁刮得乾乾淨淨,陶碗裡已經開始涼的米粥裝了八分滿。
爺孫二人就這麽靜靜地喝粥,晨光透過小窗,照出細微的灰塵落向那相比起其他器件格外寬的木床。床上只有靠外的半邊略凹,那是常有人睡的痕跡。
當雲翊喝完粥從碗裡抬頭時,他看到一雙灰白的眼睛,它盯著碗底的虛空。
“休息一下,然後練琴。”
雲翊將碗筷收到瓦罐裡,雙手提著罐耳出門,在屋後水缸邊洗起碗來。
老者仍看向那處虛空,好似丟了魂,口中不自覺地呢喃:
雙、雙……
水凍得雲翊的手發紅,他卻毫不在意,腦子裡既沒有想那黑乎乎的藥膏,也沒有想清晨因為練拳分心挨了兩鞭,他隻想著那件事,還是那件事。
大後天就是我的生日,娘會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