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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騰決去》第5章 生日(下)
  “待會兒見了慈婆婆要有禮貌。”

  裴氏站在低矮的院門口,伸手將雲翊的衣服撫平整,又將略微滑下的抹額推正。

  “婆婆得的是癔症,八年多前還因此弄瞎了眼。但是婆婆人很好的,翊兒到時候不要害怕,親近一點也可以。老人家都喜歡小孩的,你乖一點,說不定婆婆就好了。”

  雲翊左手握著一支纏著綢帕的梅枝,右手提著裝有精致糕點的漆盒,用力點頭。

  爬山時他越接近目的地,心中就越平靜,原來歸還恩情是這麽一件使人安寧的事嗎?

  “叩、叩。”

  不一會兒院裡就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吱呀一聲,木樞的小門被兩邊拉開了。

  “哎呀,裴夫人今年來得這麽早。呀!雲家的公子也來了!快進來快進來!家裡燒了炭,暖和的嘞!”

  莊稼漢臉上堆滿了笑,雙手伸出想握雲翊的手,又觸電似的收回來,哈著腰邀請二人進門。

  “萍!娘還醒著嗎?”

  他一邊一瘸一拐地迎著母子二人走過掃得乾乾淨淨完全看不出下過大雪的院子,一邊對著屋內大喊。

  “翠花!泡茶!”

  吼完之後他立馬回過臉來,臉上還是皺成一團,眼睛擠得眯成一條縫,和聲和氣地對母子二人說:

  “一點粗茶,少爺喝不慣暖暖手也挺好。”

  跨過低矮的門檻,空蕩蕩的屋堂內,正中一方木桌上堆著花生,底下乾淨的炭盆中間積著灰,裝炭的小篾簍就擺在一旁。桌子邊上一位穿得不厚的小女孩將兩個裝著茶葉的陶杯注上熱水,又往臨時拿出來的陶碗裡加水。年歲不大手腳卻麻利得很,雲翊剛將漆盒放在桌上,她就已經給裴氏敬完茶,雙手拿起另一杯請雲翊喝茶。

  “請少爺用茶。”

  這還是雲翊印象裡第一次有人叫自己“少爺”,高叔從來都叫自己小七,雲府做飯的阿嬤和負責雜事的老仆都叫自己七公子,雲家莊的鄉親不論是幫雲府浣衣的嬸子還是其他不在雲府做工的人最多也隻叫自己公子,同齡的小孩更是直呼他的名字。這位姐姐比自己還大兩三歲,卻叫自己“爺”。

  雲翊將梅枝夾在肋下,雙手接過那杯茶。說起來他也沒喝過茶,因著爹爹不喜歡,雲府上下都沒有喝茶的習慣,隻煎白水來喝。

  他看看杯中漂浮的茶葉,又看看坐在桌邊好整以暇的母親,淺淺喝了一口。

  茶的味道,貧苦無依。

  雲翊剛放下陶杯,就看見一直有拐杖點地聲和鞋子在地上拖拽聲傳出的側屋門口被推開。一位乾瘦的婦女攙著老態龍鍾昏昏沉沉的老婦出來了。

  “娘,醒醒,雲家的裴夫人又來看望你了。”跛腿的莊稼漢早就在門口等著,他接過老婦手裡的竹杖,攙住她另一邊身子。

  裴氏聽見腳步聲近了就已經起身,此時攬著雲翊的肩膀,就要向前走。

  “婆婆,看到您還安好我就放心了,這就是您當年接生的小子,一眨眼已經長這麽大了。他知道今天要來看望您,還親手為您折枝……”

  “啊!”

  毫無征兆的尖利叫聲根本不是人能夠發出的,鍛體有成聽力極佳的雲翊甚至感覺到頭暈目眩。

  “河!河!河!”

  慈婆婆的兒子兒媳被她一下推開,乾癟的眼皮刷地睜開,空洞的眼窩裡汩汩的鮮血往外湧出。她害怕地一步一步向後倒退,無牙的嘴張得極大,萎縮的兩頰一點點裂開。

  “河!”

  她嗓子眼裡咕嘟咕嘟翻湧著,

將剩下的尖叫突兀堵住,枯瘦的手指直指被裴氏擋在身後的雲翊。血不斷從那九年前剛得知雲翊來到雲家莊就被她親手挖空的眼窩裡湧出,越流越黃,越流那兩個空洞就越飽滿。血黃順著脖子流遍全身,越流她乾枯的軀體就越紅潤,直到整條手臂都和裂開的臉一樣肉眼可見地鼓脹起來。  “啵。”

  有什麽東西裂開來了。

  “啵啵啵啵啵。”

  無數的裂縫將要張開,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喉嚨裡有一個球狀物在凸起,壓迫著呼吸。側間的門框在融化,慈婆婆兒子手裡的竹杖開始不停滲血,甚至地面都在變得濕潤粘稠。雲翊更是覺得被抹額遮住的眉心劇痛無比,眼壓越來越高,視線都開始模糊。

  “嘭!”

  一切戛然而止。

  雲翊看不到發生了什麽,從慈婆婆尖叫開始,他恍惚的視線裡就只有鵝黃。

  頭痛欲裂。

  耳邊全是尖叫和呼嘯,哭聲好吵鬧。

  昏昏沉沉。

  是娘在哭嗎?全身都沒有力氣,腦袋裡有什麽東西。

  金光無量。

  風雪吹過,山林錯錯,陰影裡一隻隻眼睛飛快地合上,樹冠上覆蓋的一切血色都黯淡下去,好困。

  當雲翊再睜開眼時,看到的是熟悉的帷帳。

  衣架上是金絲繡蝶穿百花的大紅箭袖、石青織雲九朵對翼赤流蘇的錦褂,案上還有他的玉佩、抹額、紫金冠。

  他掀開被子下床,門被高艏推開,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夢境。

  “小七你終於醒了!”

  高艏激動的呼喊,照進門內淒淒的黃昏,讓雲翊終於清醒。他把住高叔的雙臂,焦急地問道:

  “娘呢?娘怎麽樣了。”

  “沒事,都沒事。你娘當年孤身帶著小寧從契丹狗肆虐的幽州逃難來趙地,什麽慘劇都見過,什麽也嚇不怕她的。”高艏按住想衝出去的雲翊,“倒是你,實在是嚇壞大家了。”

  “發生了什麽?我一聽到慈婆婆的尖叫就暈了,他們都沒事吧?”

  “唉。”高艏將衣架上的衣服拿來披在雲翊身上,“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也不清楚,我正在院裡陪四公子練武,突然聽到高空傳聲,讓我去慈婆婆那接你們下山。我到那時已經什麽都結束了,只見到最後那一地……實在不忍直視。”

  “你先將衣服穿好,習武之人雖不懼寒暑,卻也不能長時間挨凍,尤其你還小,別落下病根。”

  雲翊匆匆穿好衣褂,系好靴,又往案上隨手一撈,也不管拿著什麽,就披頭散發地出了房門。雲府寬廣精致的廳堂裡,雲翊衝進來時,裴氏正拉著那個叫“萍”的農婦說話。她還有些魂不守舍,裴氏與她細聲安慰,她也只是低著頭垂淚。

  “翊兒,你沒事了?多謝道長保佑,多謝道長保佑!”裴氏看著因為睡太久嘴唇都有些發乾起皮的雲翊,激動地一把將他抱住。

  “娘。”

  剛一開口,雲翊就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隻覺得胸口堵堵的。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不要想太多,娘都會處理好的,晚上想吃什麽?娘讓春婆婆給你做。”她輕輕拍著雲翊的背,淚水一下就掉到地上。

  雲翊越過母親微微顫抖的肩膀,看著仍在垂淚的農婦。他感覺胸口更堵了。

  “娘,到底發生了什麽,慈婆婆怎麽了,為什麽我會暈過去。”不好的預感在他的胸口盤旋。

  “沒事!什麽都沒有……忘了今天吧,是娘不好,翊兒只是第一次見到老人去世被嚇著了。乖乖等春婆婆把晚飯做好,吃飽飽然後去睡覺,睡到明天再醒來,把今天都忘掉。好嗎?”

  “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太過光怪陸離,先是慈婆婆她……然後你又突然昏厥,最後又突然出現一個道長把你救下。娘也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一切都和翊兒無關。”裴氏撫摸著兒子的背,輕聲安慰道。

  “聽著,這只是一場夢。好嗎?”

  “夢?”雲翊仿佛囈語。

  沉默片刻之後,雲翊一點一點,把滿面淚痕的母親推開。直到他聞不到那令人安心的香味。

  他直愣愣地看著始終一言不發,甚至不敢抬頭的慈婆婆的兒媳。明明只見過她一面,腦海裡那個勉力攙扶婆婆的身影卻一下子衝到雲翊的眼前。這怎麽可能是夢呢?

  他在裴霽芸不解的注視下後退一步。

  “娘,你說,十二歲一過,就不是小孩,就不會早夭。”

  胸口好沉啊。

  “你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呼吸越來越費勁了,眼睛也變得好酸。

  “你說,是不是。”雲翊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但是他開口了,就不會回頭,“是不是我,害死了慈婆婆。”

  “不是!”裴霽芸不可思議地看著臉色蒼白的雲翊,有些歇斯底裡,“慈婆婆她瘋了、瞎了、死了都和你沒關系!就算有人害死了她也是娘……”

  “媽媽!”雲翊臉色蒼白地喘著氣,“我剛剛殺了人。”

  “我只是活著,走到婆婆的眼前,現在她已經死了。”他氣越喘越粗,思路卻越來越清晰,散亂頭髮下一雙眼懵懂飛快地褪去。

  “我出生,第一次見我,婆婆就瘋了。我第一次回雲家莊長住,沒過多久婆婆就把自己的眼睛挖掉。自出生那天之後,第一次,這麽靠近婆婆,她就瘋狂而死!”

  裴霽芸剛想反駁,就被越退越後的雲翊打斷。

  “我聽過那樣的尖叫!”

  “在我的夢裡,每一個生命靠近我都會這樣尖叫!”發稍搔在他的眼球上,雲翊把淚全部收住,他盯著母親,卻仿佛一頭受驚的野獸,隨時要掉頭逃跑。

  “娘,你告訴我,是不是。”

  裴氏剛下意識要否認,可是她的心裡也有答案。

  十二年前慈婆婆抱著睜著眼出生的雲翊,面目猙獰地倒地。昏迷之中不斷地夢囈著同一句話:

  “冥河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是我。”

  但是她絕不想讓雲翊知道自己在十二歲生日這天害死了拯救了他們母子二人性命的慈婆婆。

  可她還想起了自己今早對雲翊的教導,想起過去十二年自己對這個孩子的期許,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只能搖頭,焦急地看著一步一步後退的雲翊。

  “不是這樣的,沒有這麽簡單……”

  “那我就自己去搞清楚!”

  看著奪門而出的少年,裴氏第一次意識到這孩子本性中的暴烈與極端。

  ……

  大開的院門闖進來一個紅衣小少年,一進門就停在了院中。眼前兩張長凳上擺著一副做工粗糙的棺材。

  “少爺你怎麽來了?您沒事了?”死者的兒子扶著還沒釘上釘子的棺材,眼圈紅腫,神色裡卻看不見多少悲傷。

  “這裡面的是?”雲翊遲疑著開口。

  “啊,回稟少爺,這裡裝的只是俺娘的舊衣。”他有些局促地解釋道,“畢竟,畢竟俺娘先是被附身的陰鬼炸成了血水,之後陰鬼又被道長照妖鏡降服,血水也一起被金光照幹了……”

  “你在說謊。”雲翊呆呆的開口,“如果是邪祟作怪娘會告訴我的。”

  莊稼漢被這奇怪的邏輯打了個措手不及,他結結巴巴地解釋:

  “這,這都是你們下山後道長和我說的。俺娘被這邪祟附身十二年,都是雲家恩德,我們一家才……”

  “不對。”他話隻說了一半就被雲翊打斷,“道長一來就放了金光,我雖然不省人事,卻也感覺到了。”

  “啊!對,對啊,然後高大人就上山來了,將少爺、夫人和受驚下的賤內都護送到雲府……”

  “高叔叔說了,他來時‘不忍直視’。你還在騙我。”

  慈婆婆的兒子被雲翊盯得汗都流下來了。

  “是,是我嘴笨說串了,道長一進來亮了照妖鏡,金光四射,將那陰鬼打散。然後,然後等少爺你們離開他又回來將血水照乾,說是以防萬一。”

  “我說道長一來就放金光是騙你的。”雲翊看著男人鼻尖上的汗珠,“道長一來就把‘被邪祟附身’的慈婆婆殺了。”

  “打成了一灘血水。”雲翊感覺自己也在出汗,“你為什麽要順著我的謊話往下說呢?”

  “這,這……”

  “所以慈婆婆果然是被道長殺死的,而不是被什麽陰鬼炸成血水。”

  “啊?什……”男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根本沒有陰鬼,道長放金光是為了救我。”雲翊掩藏在亂發後的眼睛一動不動,“所以道長殺慈婆婆也是為了救我們。”

  “因為慈婆婆被我害得發了狂,有些不好的東西剛剛要出來就被道長殺死了。”

  “你和我娘都在隱瞞這一點,可是我心裡早就相信婆婆是被我害了。”

  “我也反覆夢到過一條河。”

  雲翊步步緊逼,跛腿的男人簡直站不穩。

  “為什麽?”

  流著汗的蒼白臉頰離男人越來越近,明明只是個剛開始長高的小孩,中年男人卻感覺自己矮了一個頭。

  他本來也矮了一個頭。

  “我,我不知道啊,少爺,我不知道什麽河啊。”

  “我是問你為什麽要欺瞞我。”

  答案在雲翊此刻極度活躍的大腦裡呼之欲出,但是他不願深想。他把這殘忍的事塞到眼前這個已經腿軟的男人手裡。

  “因為,咕,因為我怎麽敢指責雲家的少爺害死了我娘,我也不能指責好心的裴夫人,我更不能指責救了我全家性命的道長!我只能怪鬼神!要不然我還能怎麽樣。”

  男人崩潰了。即便崩潰,最後一句還是小聲。

  他矮了一頭,或許不止一頭。

  雲翊感覺渾身都在出汗,他丟下這個癱坐在地上的男人,扭頭看向躲在內屋門口不敢作聲的翠花。

  “你也不敢指責我嗎?”他的喉嚨乾得嚇人。

  她像隻野鹿,直接消失在了門的背後。

  雲翊回頭問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高艏:“高叔你要指責我嗎?”

  高艏抱著雙手靠在院門口不置可否。

  “那娘為什麽要瞞著我呢?”

  高艏歎了口氣,搔著頭開口說道:“我怎麽會知道,你娘是大戶人家讀過四書五經的千金,我只是個武夫,除了武功我什麽都不想。”

  “回去吧。之後的事沒人能比你娘做得更好,你要做的是別讓她擔心。”

  跟著高艏下山的路上,兩人還是一如往常地沉默,就像每天練完武後回府。明明搞清楚發生了什麽,雲翊卻覺得自己的腦子更亂了,鍛體有成後第一次出了這麽多冷汗,他感覺自己現在虛弱得讓人煩躁。

  路上的積雪已經被踩得髒汙,讓走在其上的行人嫌惡。

  晚膳在讓人難以忍受的安靜中結束,月上中天,裴氏推開房門,卻發現雲翊又不見了蹤影。

  這是雲翊今天第三次來到這個院子。

  月光照在雪上,天地寂靜無聲。他撬開守靈第一天釘下的第一顆長長的釘子,推開了院子裡棺材蓋子的一角,將手中的東西放進去。

  一抬頭,卻看到內屋的門後有人在窺視。

  雲翊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麽,還是應當直接離開?門卻被靜靜推開了。

  “你為什麽要哭呢?”翠花像是進入別人家院子的客人,僵硬地站在屋門口,“你好像比我還傷心。”

  雲翊面無表情地流著淚,聲音平靜:“我也不知道,我害了在我出生時就救了我和我娘性命的長者。”

  “可是奶奶已經六十有八,是喜喪。”翠花身體自然了一點,“爹說在這樣的亂世能活到接近古稀是很值得高興的事。”

  “如果沒有我,沒有我,婆婆說不定就能活到古稀之年。”

  “如果沒有少爺和夫人,我們家就得不到雲家每年送來的錢糧,奶奶可能早就去世了。”翠花向前走了一小步,月光還是太暗,她有些看不清雲翊的臉,“我爹七年前傷著了腿,已經乾不了那麽多農活了。”

  “可是,不論怎麽說,婆婆是因我而死……”

  翠花向前邁出一大步:“誰都知道你是無心的,沒有人會怪你。”

  “姐姐。”雲翊右手無力地握住叔母送的玉佩,“人犯了錯,只要沒有人指責就可以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嗎?”

  “你把我奶奶當什麽了!”對面的少女看著面無表情流淚的雲翊,怒火在短暫的沉默中瘋狂蔓延,她快步走近那個一身華服的少爺,“什麽都聽不進去的小屁孩!你以為你可以對世界上發生的一切都負責嗎?奶奶是自己瘋的,不論你什麽時候、因為什麽出現在她面前,她都會死!即便你不出現,她也會死!你一直把自己擺在凶手的位置上,是想幹什麽啊,因為你是雲家的少爺,所以你要一遍又一遍地自首,玩這個永遠不會得到懲罰的遊戲有意思嗎?因為你是雲家的少爺,所以即便犯了錯,也要在道德上高我們一等嗎!”

  “我……”

  “你一遍又一遍地來尋找原諒,不斷出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回憶起早上的慘劇,不就是在逼我們嗎?”翠花眼裡全是屈辱的淚,“你想要這個,我就給你!”

  少女豎起凍得發紅的右手指向慘白的月亮:“我對天發誓,永不追究雲家害死奶奶的責任,心懷感恩,毫無怨懟!”

  這樣慘烈的氣氛下雲翊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低垂著腦袋轉身離去。走到院門口時他忍不住頓住,張了張嘴,終不能成言。

  直到那身紅衣搖搖晃晃地消失在山林之中,少女才放下自己的手,她扶著奶奶的棺,衝動的激情開始消退,她隻感到寒冷和恐懼。

  ……

  雪地上躺著一塊玉佩,不遠處扔了一件紅衣,衣服一旁還有一頂嵌珠紫金冠,沿著雪地上的腳印再往前幾步,又見著一件青褂、一雙窄靴。

  隻穿單衣的小少年縮成一團,左腳疊在右腳上,他坐在山腳路邊,等著家人來接他。

  松柏之間落下一團雪,一點素白落下山巔。

  “乖孫,怎麽啦?”白發蒼蒼的老人披著厚厚的冬衣,腳踩木屐,一步步沿著山間小道走近,“怎麽哭得這麽大聲。”

  雲翊仍舊蜷縮著,不做一點聲響。

  厚厚的冬衣蓋在他身上,溫暖掩蓋住淡淡腐朽的味道。一隻粗糙僵硬的大手按在雲翊披頭散發的腦瓜上,老人挨著雲翊坐下。

  這樣的親昵是雲翊在山上從未感受過,也從未見過的。那樣嚴厲的手比他想象中更加溫柔,他的委屈在一瞬間決堤了。他伏在人生有記憶的這幾年裡相處時間最長的人胸口上,嚎啕大哭。

  ……

  雲翊講述完今天發生的事後,忍不住輕聲問道:

  “如果我不是雲家的孩子,如果還有人和慈婆婆一樣,會僅僅因為我的存在而死,我該怎麽辦。”

  老人灰白的眼笑眯眯地直視雲翊胸膛。

  “爺爺好像還沒和我的乖孫說過,爺爺為什麽喜歡你。”

  “因為你有一顆純淨的心,一擦拭就會發光,就像你奶奶一樣。”

  “所以她死了。”

  “這個淪喪的世界不允許這樣的心靈活著。”

  “爺爺希望你能活著,一直活著。”

  老人看著無措的雲翊,笑著回答他的問題。

  “你生是雲家的孩子,就一輩子都是雲家的子孫。這誰也改變不了。”

  “他們不是敬畏‘雲’這個姓,而是敬畏‘雲家’的權與錢,最終是敬畏咱們的拳頭。”

  “你什麽都沒有做錯,甚至不能算你害死了阿慈,她從小就容易看見不乾淨的東西,而你很乾淨,純潔無瑕。”

  雲翊聽到“純潔無瑕”這四個字不由得一陣心慌,握緊了右拳。

  “不要把死亡看得太重,孫兒。”

  “大唐毀了之後人心已經崩壞得不像樣了。兒殺父,弟逼兄,人如羊豕,賤不如犬彘。在爺爺小的時候,人只是一種卑賤的食材,一種軍糧。將軍言:‘人肉腥且韌,爭堪吃’。趙地被契丹洗劫後,饑民相殺而食,阿慈也見過,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最終得了癔症。”

  “更何況就算不是因為這些,確實是因你而死,又如何呢?”

  “人命是可以稱量的,就像漆碗、華袍,雲家買得起。不說七八十年前‘人肉斤直錢百,狗肉斤直錢五百’。就是在三十年前,一個像你這般大的小孩也只要三吊錢,像阿慈那樣的老人一吊錢都未必值得。何況若是碰到兵匪,一個子兒也不值。”

  “最多不過是為你的無心之失付一次錢罷了。”

  “你唯一的錯誤是不該讓人把你的善良與軟弱看去,叫她竟敢傷害你。”

  溫暖的大手輕輕揉著雲翊披散的頭髮。

  “看來我要教你的還有很多。”

  “以後你不論是從軍,還是獨自去闖,都要更成熟一點,把心思藏好一點。”

  “要不然就會被別人吃掉。”

  “不要為了這種小事自責,它們只會消磨你這顆寶貴的心。”

  “你以後要殺的人會更多,血只會髒了你的手,但不會髒了你的靈魂。”

  “因為你生來就比他們高貴。”

  大手按在雲翊的肩膀上。

  “掌握暴力的人,本就要比柔弱無力的人高貴。”

  “你只是帶走他們的性命,又沒有侮辱他們的尊嚴,更沒有吃了他們,把他們變成荒地裡的野矢。你高貴的善良應該用在更重要的事上。”

  “殺光契丹人,殺光天下該殺之人。這樣才能拯救這個世道。”

  “那誰是該殺的呢?”雲翊呆呆發問。

  雲祺林笑著拍了拍雲翊的背:“你會分辨得出的,爺爺說過,你有一顆純淨的心。”

  “如果我殺錯了呢?如果我傷害了好人,就像……”

  “那是必要的犧牲。”老者收起笑容,“因為你有更重要的使命,你的一切錯誤都是命運的必然,錯誤的意義就是讓你明白這是錯誤、向你揭示命運。除此之外無需掛懷。”

  關於自己的罪責,雲翊今天第一次聽到肯定的回答,可是他不明白什麽叫純淨的心,他不明白使命是什麽,他不明白什麽叫命運,他甚至不明白什麽叫“更重要”。他隻感覺腦子裡一片混亂,緊緊攥著雙手,流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今天之後,不要再流淚了。”雲祺林站了起來,向山腳退了一步,“你已經不是小孩了,明天清晨上山來,取你遲到的生辰禮物。”

  “現在,先回家去睡一覺。”

  靜立在十步之外的高艏重重抱拳,雙腿緊並,深深彎腰拜下。他的手臂上搭著雲翊丟了一路的衣物飾品。

  雲祺林站在山腳一動不動,目送兩人離開,又用目光迎著年輕道人踏雪而來。

  “原來你還可以下山。”融玄的拂塵不見了,垂下的袖袍遮住空空的雙手。

  “我還沒有那麽老。”雲祺林灰白的雙眼看著停在他七步之外的道人,“何況我最喜歡的孫兒正在山下大哭呢,我怎麽忍心不來安慰他。”

  “他只是流淚而已,哪裡在哭。”融玄忍不住反問。

  “這裡。”雲祺林指指心口,“你們道人隻關心天地,看不到人心嗎?”

  “哼!”融玄冷笑,“你看得到人心,結果就這麽‘安慰’?”

  “他只是需要一個暫時的答案。”雲祺林雙手負在身後,“我告訴他我的答案,他自己的答案得自己去找。”

  “你的答案,還真有虎狼之風。”融玄好看的劍眉立起,“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孫子是什麽人。”

  “雲翊。”

  “他是破軍星主。”融玄冷冷開口,“天外之敵。”

  “哦?”

  “別裝傻,你割據此間,不可能不知道今天世界發生了什麽。”

  “不錯,今天是我最有天賦的孫兒的生日。你誇他是天上星辰下凡,我也覺得他有這個資質。”

  “夠了!我不想與你廢話。”融玄越發不耐,“天地將變,雲翊是重要的一環,他的身上將會發生許多難以預測的變化。我必須監視他,在必要的時候出手將他……”

  “所以你也不確定。”雲祺林平靜的灰眼倒映出融玄的身影,“你不知道他是拯救世界的鑰匙還是將這個世界徹底變成煉獄的樞機。”

  融玄無言。

  “既然你不想乾預,就別妨礙人間的事。”

  “按你這樣教下去他遲早會變成一個魔頭!”

  “小家夥,你很沒有禮貌,是孤兒吧?趙地口音,修道有成,不是五台山的就是恆山的。恆山只收良家子,已經沒落了。我認識荀道士,有些本領,聽說他收了個小乞丐當唯一弟子,看來就是你了。”

  “我不和你計較!”融玄從牙縫裡蹦出來這些話,“我只是來通知你,一旦我發現破軍星主有和那老婆婆一樣化魔的跡象,我會毫不猶豫出手取他性命。”

  “我說了,你很沒禮貌。”雲祺林一臉平靜,“而且你很自大。”

  “你連世界是從十二年前我孫兒降世那一刻開始變化的都不知道,妄自以為一切等你準備好了才發生。”

  “你說什麽?”融玄睜大了眼睛,激動地爭辯道,“不可能!我師父說了,這天下十二年不亂!”

  “原來十二年前‘天’死的時候是荀天師撐住了天。”雲祺林為故人歎了一口氣,這一聲歎遲來了十二年。

  “你在胡說什麽!天道不是還好好的嗎?”融玄越發激動,“我合功陽神,天劫難道是假的嗎!”

  “那只是個殼子,一個屍體罷了。”雲祺林的灰眼平靜如常,“十二年前所有道長和武聖都感覺到了天道的死亡。要不然我又怎麽能割山獨立呢?”

  “荀天師選弟子的本事不太行啊,還不如我十二歲的孫兒聰明。”

  融玄成就陽神後第一次流汗,他實在有些慌,如果天道早就死去,那麽他的猜測將幾乎全部推倒重來。

  “不好!貪狼那邊……”他想起自己隻丟出拂塵去解決故燕那邊的異常,他原本猜測中三處異常應該水平相當。按照慈婆婆的異化水平,隻拋出一柄拂塵,一道仙術就足夠解決一切麻煩。但是如果天道在十二年前就成了任群豺啃噬的屍體,而慈婆婆其實一直在雲祺林的壓製之下……

  “等一等。”雲祺林出聲叫住轉身要走的融玄。

  當融玄轉頭回身時,他看到了兩束日光。

  鮮血從被完全斬開的胸口瘋狂逃逸,狂風將被照亮的一地的積雪吹上天空。隨後幾乎無窮無盡的斬擊將融玄身前的大地斬得炸開,無數泥土緊隨積雪之後飛上半空。

  光芒收斂,木屐落地的輕輕哢噠聲傳來。

  雲祺林雙眼中熾烈的日光散去,露出灰白的雙瞳。他右手伸出袖袍,小臂肌肉如同樹根,乾枯遒勁,手掌裡握著一把不沾血的亮白長劍。

  “青萍劍。這還是我送給他的。”

  融玄捂著胸口跪在地上,嘴裡鮮血止不住地嘔出,將灰白的道袍全部染紅。他的身前漂浮著一把青冥劍,大地猙獰的劍痕都是它斬出來的。可劍痕不出現在敵人身上就毫無意義。

  融玄捂著胸口的右手金青光華不斷,那道雖然恐怖但是薄薄的劍傷正隨著血液的流出一點點愈合。

  他的心臟在那一瞬間見到了月光和日光, 但是毫發無損。

  “這是給你的一點教訓,算是代荀道士出手教育一下後輩。”雲祺林手中的劍消失了,他衰老但一直挺直的腰背略微佝僂了一點,“目中無人,出言不遜。做你該做的事,不要管太寬。”

  “年輕人,屬於你的時代還沒來呢,耐心點。”

  這個天下的無雙,暫時還是屬於那貫日白虹。

  ……

  裴氏輕輕抱著隻穿一件單衣挨了幾個時辰凍的雲翊,她一點責備的話也說不出,準備了許久的規訓也講不出口。她只能用力地擁抱,生怕他再跑走。雲佑也松了一口氣,錘錘酸脹的小腿,打著哈欠準備回房睡覺。

  “翊哥兒。”聽到聲音的雲念鷺揉著眼走到廳堂,“你終於回來啦!”

  “給你!”她把一直握在手裡有些蔫兒了的插著梅花的竹枝頭環遞給雲翊,“這是我送翊哥哥的生日禮物!哥哥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高艏一邊將撿回來的衣物放進明日要給浣衣嬸子的髒衣簍裡,一邊說道:

  “你這小子,比我還敗家。”

  “東西我都撿得差不多了,但是你娘給你的那墜子實在沒找到,你自己想想丟哪了,明兒天明了自己去找。”

  雲翊左手接過雲念鷺做了一天的花環,又張開一直緊緊攥著的右手,趴在小球上的玄武還是那麽抽象。

  “娘給的,怎麽敢丟。”

  西北邊山上的小院裡,棺材裡靜靜躺著一支鮮豔的梅花。

  世間的美好,總是深深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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