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有露水一般的液體從安柏的帚須上滲出，凝聚成股，滴落到地上，它渾身上下震動著發出低沉的聲音，阿不思知道它在哭泣。

　　等到淚水流乾，最後的一隻小掃帚也發出了鼾聲，安柏決定它今天晚上徹底睡不著了。

　　“那麽安柏，接下來你打算帶著這些小掃帚去哪裡?我想，這裡只有你最大了。”

　　“我要帶它們繼續去那個勘探圖上標注的那個世外桃源。”

　　“嗯……不如去找你的伴侶們?我記得你已經成年了?我覺得我們需要更多掃帚的幫助。”

　　“亞歷克斯和我工作之後就沒說過話了，它選擇站在俱樂部的那一邊。”

　　“那可以去投靠其他的族群?其他的抵抗組織?”

　　“其他抵抗組織和我們的目的並不一樣，有的想要正面對抗俱樂部，有的想要聯合起來談判——我們掃帚則想要找一片完全不受俱樂部干涉的地方，重拾我們的文化和家園。”

　　“安柏，你不可能帶著九十多把未成年掃帚，跨越大半個俱樂部轄區，在俱樂部成員的追捕下還安全到達，就算全程扒火車也不太現實。

　　而且它們找到我們的速度這麽快，應該能佔卜到我們的位置，我們得持續轉移……”

　　“你不要太高看它們了，那些該死的六腳蟲——它們要是有這個能力，我們的組織也不至於存活這麽久。更何況今天它們隻來了四個，說明在分人手大規模排查整個轄區裡面的掃帚族群，它們是無法確定從火車上逃出來的掃帚在哪裡的。”

　　“可是如果是大規模排查，它們為什麽要放那麽大的火——長老死之前和我說了，它們想要燒死所有的掃帚，而且就算到了最後火快要燒到廣場的時候，也沒有交通工具前來審問……”

　　對於這個問題，安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如果這就是它們大規模排查的方式，那豈不是所有的掃帚族群都……”

　　安柏微微顫動的身軀瞬間恢復了絕對的靜止。

　　“當然，我還有另外一個猜測……”

　　“你快說……”

　　“那就是，因為這個詛咒空間是從一個星期前出現的，你們的過去是被捏造出來的，所以當你們按照過去的經驗去在現實生活中行動時，就出現了一些紕漏。

　　在你們共同的想法裡，俱樂部已經與你們的族群對抗了至少三代掃帚的時間，所以互相之間都了如指掌。

　　可是你們從在舉辦松樹慶典時毫無防備，完全沒有意識到俱樂部會展開排查;掃帚們在逃跑的時候表現出了受過演習的熟練度，可是似乎沒有設置常規的指揮者;

　　而俱樂部成員在攔截你們的時候，可能沒有意識到擊殺和攔截的區別——放火的時候是擊殺，可後續的阻攔更像是攔截。

　　更不用提那些在腳手架裡響應俱樂部號召的交通工具，它們按照‘以往’的方式去恐嚇曼妥思雨，卻反而成了讓曼妥思雨停在原地的誘餌。

　　如果不是所有的交通工具和俱樂部成員都受到了精神干擾——至少我沒有感覺到——那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這其實是你們所有交通工具的記憶經驗‘實裝’之後第一次遇到相關的事情……”

　　安柏聽著阿不思的話，重新陷入了冷靜。

　　“……還有歷史，詛咒空間不允許信息在這裡留存太長的時間，所以你們的歷史都是斷層的，只有實體自己可以穩定保存信息，你難道不覺得這很可疑嗎，

安柏?　　你們的歌謠和故事都是口口相傳，沒有任何實物證據。那你們的過去，真的存在嗎?”

　　安柏繼續聽著阿不思說話，沒有任何表示。阿不思見狀，決定把他要說的話繼續說下去，哪怕這話聽起來有些傷人。

　　“安柏，雖然我沒有資格評價你的過去是否有價值，你們的文化是否美好且值得守護。但是你明白一件事:你的靈魂，你們的文化，都是詛咒空間賦予你的。

　　我在這裡會受到等待詛咒的製約，而你們不會，這說明你們的靈魂訴說的就是這片空間的利益和需求。

　　三大轄區的接壤點可不是什麽普通的地方，我們的勘探圖就差最後那一小塊的信息。可是你們為什麽會假定世界的出口就在那裡?就算世界的出口真在那裡，那也一定會有重兵把守。你們一族心心念念的世外桃源，很可能就是它們為你們設下的誘餌。

　　所以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去那裡，安心找一塊可以生存的地方從長計議，然後把我來時的那架飛艇研究透徹——那是我們唯一已知的出口，然後慢慢圖謀。”

　　安柏依舊安靜地趴在阿不思懷裡，等著他把最後的話說完。阿不思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最後一段話。

　　“安柏，我知道你的族人們都化為了塵土，你渴望通過延續它們的意志來獲得某種慰藉……我也像去這個愚蠢辦公室的深處，找到我家人的下落，讓自己好受一點。甚至在來到部落的時候，我都抱有這種希望。

　　可是現在不行了，安柏。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保護我們了，我們只剩下自己。只靠自己，一個六歲小孩，一群小掃帚，甚至都不能確保能活下去。

　　我現在想回去，我不想死在這裡。

　　我們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真實的世界。你們既然能在這片梨形空間裡穩定存在， 那自然也可以去那裡！那裡沒有俱樂部成員，你們可以在禁林裡面尋找一片地方，或者去魔法部生活。這和你們期待，尋找的‘那個’世外桃源有什麽區別嗎?

　　你現在還活著，你現在在思考，這就已經足夠好了。不要為了過去那些虛假的記憶和文化斷送了自己來之不易的生命！”

　　安柏慢慢聽著阿不思的話，忽然發出了柔和的笑聲，就像往日常做的那樣。

　　阿不思不知道這個笑聲意味著安柏是聽懂了，同意了，還是有著別的意思在裡面。

　　“這是一個很好的提議，阿不思，我現在宣布你是我們當中最聰明的那把掃帚了。可是你說的話，一點也不像一把掃帚。

　　當然我明白，你才剛剛加入這個族群不到半天，而且你來自外面的世界。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在你的眼裡，大概就像這些童話故事一樣可笑吧?可是對於我們來說，它就是我們經歷過的一切。”

　　阿不思張了張嘴巴，想要說些什麽，但是安柏敲了敲他的肩膀，讓他閉上了嘴。

　　“我知道，你說我們的世界是寫出來的，我們的記憶是虛假的。可是那有什麽關系呢?難道這個世界不是我們所知道，所擁有的一切嗎?難道它對於我們來說不是最真實的東西嗎?”

　　阿不思想要反駁這句話，很明顯這片空間，是從一片辦公室變來的。可是他忽然意識到，外面的世界也是一本兒童文學書裡的世界。就算他在這裡度過了真真切切的六年，誰又能保證，這個世界就比荒誕的詛咒空間更加真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