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郊。
雖然將近未時,但興盛行內,依然聚攏了成千上萬的人,聚在那個與八卦圖有數分相似的“拈鬮場”裡。
掛於旗杆頂的那一面標著“拈鬮場”三個大字的旗子,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在那張圓形的“擂台”上,仍然是與往昔差不多的擺設。
既有大如木桶的“拈鬮箱”,亦有鼓,更有銅鑼,而一名年輕男子正手持雙槌立於大鼓前,另有十名年輕男子並排席地而坐。
唯一不同的,是以往那位微胖的李大掌櫃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形略顯瘦削,膚色有些黝黑,但目光頗為銳利的中年男子。
此刻,他就站立於“拈鬮箱”的一側,滿面笑意地望著“擂台”西邊的人群。
略為掃視片刻後,這名身形略顯瘦削的中年男子,目光定在台下的某處,拱著手道:“英國公,這最後的十個鬮,就由你老人家來拈,可好?”
他目光注視著的,正是坐於西北側的一張椅子上的英國公張懋。
緊鄰英國公張懋左右,還坐著泰寧侯陳璿、壽寧侯張鶴齡和建昌伯張延齡等人。
不過,當下的他們卻不像以往那般興奮。
尤其是英國公張懋和泰寧侯陳璿兩人,更是一臉沉寂,不知是遇到什麽煩心事,還是怎樣。
“趙二掌櫃,老夫今日略有不適。這拈鬮,你還是另找他人吧。”英國公張懋聽得立馬擺了擺手,朝著“擂台”的那名中年男子道。
“英國公,你老可要保重身體……”那叫趙二掌櫃的中年男子臉上的笑意不減,朝著他又拱了拱手。
“老夫並無大礙,略有不適而已。”英國公張懋應道。
趙二掌櫃微頜了頜首,轉而望向別處,拱著手道:“不知哪位貴賓願上台來,拈這最後的十個鬮?”
在趙二掌櫃的主持之下,這拈鬮場雖然仍然人山人海,但人群似乎沒有李大掌櫃主持時的熱切與喧鬧。
攘擾了好一會,終於有一人上台。
聽著那響起的“咚咚”鼓聲,英國公張懋和泰寧侯陳璿卻像無動於衷一般。
及至唱名聲、歡呼聲、哀歎聲再起之時,他們依然如此,仿似“擂台”和他們毫無關系。
盡管自己的名字沒出現在最後的十鬮之中,但張鶴齡和張延齡兩兄弟,望著“擂台”那一字排開的十人,多少有些意動。
時間就這般流逝,待“擂台”響起的銅鑼聲停下來的時候,“拈鬮場”已從喧鬧轉為了沉寂。
諾大的“拈鬮場”幾乎空空如也,除了“擂台”之外,還有那一排繞著“擂台”四周的椅子仍端坐著兩人。
這兩人分別是英國公張懋和泰寧侯陳璿,張鶴齡和張延齡兩兄弟早已一步離開。
英國公張懋站起來望了望周圍,臉上終露出一絲笑意,拍了拍泰寧侯陳璿的肩膀:“走吧。”
走了十來步,見四周並無其他閑雜人,泰寧侯陳璿問道:“英國公,你說皇上這回是否真要拿問朱暉他們?”
“嘿,拿是早就拿了,他們還沒回到京城而已。至於問不問,那就難說了。”
英國公張懋頓了頓,又道:“不過,早朝時,皇上聽了秦大司馬所呈遞的寧夏戰報,臉色可不大好看。”
泰寧侯陳璿輕呼一口氣:“何止不好看,還將朱暉的捷報拿出對比一番。”
“秦大司馬所率之軍,斬敵首三十余級也沒有報捷,反而請罪。你再看朱暉上兩月,
三首級報捷,十余首級也報捷,還敢請旨賞賜所有士卒?” 英國公張懋又是“嘿”了聲:“有這對比,你說意味著什麽?估計朱暉幾個要遭罪了。”
泰寧侯陳璿一陣沉默。
“老夫知你和朱暉關系好,但這次千萬別摻和在裡面。若不是你老父親過世前,曾托老夫多提點你,老夫也懶得這般費口舌。”
泰寧侯陳璿聽得訕訕一笑。
“雖不知皇上要如何懲治朱暉等人,但老夫提醒你一句,你若再像上次那般的衝動,必定惹禍上身。慎言謹行,方能明哲保身。”
與此同時,在人潮如過江之鯽的興盛行北門附近,兩名身穿布衣的男子並肩往北邊而行。
一人是呂虎,另一人卻是妥洪。
只見妥洪滿面歉意地望了望呂虎,說道:“虎哥,今日還是沒有中鬮,或許是我的運氣已經用盡了,這才幫不到你。”
呂虎似完全沒介懷般,伸手一拍他肩膀,笑著道:“小洪,既然是拈鬮,又怎可能每回都中得了?你也不看看拈鬮場有多少人?拈的鬮又有多少?每回都中的話,除非是神仙出馬。”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說來也奇怪,自從那趙二掌櫃替了李大掌櫃後,我就沒中過鬮了。”
妥洪道:“八月十二、八月廿二和今日,有三次。”
呂虎又拍了拍他:“記得比我還清楚,”轉而一笑,又道,“剛哥應該已去到你那旺哥了吧?”
妥洪“嗯”地點了點頭:“我哥早早就出門了,如今午時已過,應該已在旺哥那裡,或許他們晚些就進京來。”
“那就好,這劉公公,我求了好幾回,他才肯答應的。明日,我帶著你們去找他。”
“虎哥,我替旺哥先謝你了。”
“小洪,你這話說得就見外了,我們是兄弟。”呂虎伸手擁著他肩膀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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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四刻,武英殿。
弘治皇帝換了一身道袍,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禦座上。
離禦案前方約七八步之距,四名臣子正朝著弘治皇帝行跪拜禮。
“臣劉健叩見皇上。”
“臣李東陽叩見皇上。”
“臣謝遷叩見皇上。”
“臣馬文升叩見皇上。”
“眾卿家,快快平身……”弘治皇帝朝著他們揚了揚手。
自徐溥致仕離京之後,這還是弘治皇帝第一次將臣子召來武英殿,而如今的三名內閣閣員更是首次聯袂而至。
弘治皇帝依然賜座,不過僅賜給馬文升一人。
在武英殿的四名臣子中,唯有馬文升年過七十,頭髮胡須均已花白。
看來弘治皇帝沒忘記之前賜座之要。
見得馬文升竟有這般待遇,劉健、李東陽和謝遷等人若說不羨慕那是假的,但他們也不敢表露出來。
馬文升反而略顯得有些尷尬,但這是皇命,他又不得不遵從。
於是,在武英殿裡,除了弘治皇帝,就是馬文升坐在禦案之前的一張錦凳上。
未幾,弘治皇帝已望向躬身站立的劉健,開口道:“劉卿家,秦卿家就寧夏邊事所懇請的一應事項,是否有不妥之處?”
劉健在內閣的位置原本排在徐溥之後,亦即所稱的“次輔”,但如今徐溥已致仕,他這“次輔”自然就要上升一位,變成“首輔”。
他劉健既是內閣首輔,弘治皇帝詢問內閣相應事務之時,這首輔自要首當其衝。
聽著弘治皇帝之言,劉健並沒有多少猶豫,隨即應道:“回稟皇上,秦大司馬所呈遞的奏疏,並無不妥之處。”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又道:“既無不妥,為何內閣要將秦卿家所奏請的物資都作了扣減?”
雖然“票擬”只是“代王言”,最後決策還是皇帝本人,但內閣以往的“票擬”意見,弘治皇帝絕大多數都會接受的。
不過,近兩個月來,弘治皇帝已慢慢在變,他對於內閣所擬的意見開始有所保留,不再像以往那般幾乎均聽之從之。
其實如果內閣的“票擬”不符合弘治皇帝的心意,他只要打回讓內閣改票,或者留中不發,甚至直接“中旨”或“內批”,都是可以的。
但涉及到邊事的奏疏,尤其最為緊要的西北邊事,弘治皇帝又怎可能“留中不發”?
而“中旨”和“內批”又不符合所謂的流程,再加上弘治皇帝不想浪費時間,故而讓蕭敬召喚三名內閣閣員前來武英殿。
未待劉健回應,弘治皇帝再道:“劉卿家,難道你不知秦卿家惟望撫恤死傷的士卒,及調撥足額糧餉和禦寒衣物麽?況且此役,即使寧夏眾士卒共斬寇賊三十余首級,秦卿家亦不敢報捷。”
劉健躬著身道:“臣知。”
“那秦卿家的奏請過分了?”弘治皇帝又問。
“不過分,”劉健隻得應道,略一停,又道,“皇上,太倉虛空,扣減之舉,臣亦不得已。”
弘治皇帝又道:“劉卿家,朕如今躬行節儉否?減省供應否?異端無益之費仍有否?”
他衝著劉健來了個三連問。
劉健一愣,少頃才回應:“自閏七月下旬以來,皇上已裁減修齋設醮,更將光祿寺供奉之量削減至元年時,而傳奉官亦裁去大半,皇上躬行節儉已近二月。”
“既是如此,那節省下來的蓄積應不在少數才是,為何劉卿家仍言太倉虛空?”
在劉健思索之時,弘治皇帝沉聲道:“劉卿家,你之論財用疏,朕已一一從之。還要朕何如?”
聽著弘治皇帝這道突然而至的隱含斥責的言語,不僅劉健,連李東陽、謝遷和馬文升也嚇了一跳,齊齊跪了下來,口中更道。
“臣有罪……”
“臣惶恐……”
弘治皇帝盯著跪在禦案前的四人,長歎一聲:“萬方有罪,責在朕躬。”
過了片刻,他揚了揚手:“都起來吧……”
在劉健等人緩緩站起之時,弘治皇帝繼續道:“朕惟望諸位卿家,一切以邊事為重,切莫行掣肘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