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閏七月十三,己醜。
寅時,入秋的京城,已有寒涼之意。
禁宮的午門之外,陸陸續續來了不少文武官員。
本為漫漫長夜正好眠之時,這些官員不惜舍棄自己的睡眠,自是來朝參的。
需要朝參的官員多會選擇在京城之南居住,如東長安街、西長安街等地,只因這些地方離禁宮較近,出入較為便利。
朝參是面聖,當然馬虎不得,必須提前準備。為了能如期朝參,不少官員會於醜時起床,有部分人甚至更早。
通常寅時左右,朝參的文武百官經已陸續抵達午門之外。
品階高的,多半會進入各部司的朝房等候,直到午門開啟。
朝房,亦即直房,也叫板房,算是朝廷對朝參大臣的一種優待和體恤。
所設的位置在午門和端門之間的甬道兩旁,包括內閣、六部、翰林院、詹事府、司經局乃至錦衣衛等,都有專屬的候朝直房。
因直房有限,品階低的,多數只能站於直房之外,這些人或交頭接耳,或靜默沉思。
隨著陣陣“吱吱”之聲的響起,一頂四人肩輿緩緩穿過了端門。
直房外的官員聽得動靜,紛紛扭頭望了過去。
不一會,更輕聲交談了起來。
“噫,似乎是徐公的肩輿?”
“甚麽似乎,這本就是徐公的肩輿。”
“今日既不是朔日,又不是望日,為何徐公來朝參?”
“莫非有甚麽要緊之事?”
沒過多久,那頂四人肩輿停在內閣的直房前。
隨著肩輿前方布簾的揭開,從裡緩緩走出一人,正是大明的內閣首輔徐溥,左手持著拐杖。
大明規例,“四人肩輿內廷行走”是三品及以上官員的特權,徐溥乃正一品,自是有資格的。
其余品階未到的官員最多也只能騎馬代步。若為朝參,騎馬至承天門外就須下馬,然後步行前往午門。
站立於直房之外的一眾官員,見得自肩輿出來的果真為徐溥,紛紛上前行禮。
“徐公,早……”
“徐閣老好……”
徐溥聽得一一點頭,回應道:“好,好,諸位都好……”
“徐公身體無大恙了吧?”一官員問道。
“有心,老夫已好多了。”徐溥雖為內閣首輔,卻甚為隨和。
“徐公身體抱恙,仍心系朝廷,實乃我輩之楷模。”有些官員更恭維起來。
因徐溥年老體弱,弘治皇帝早已免了他早朝侍班。
前兩日,又因眼疾複發,他更獲恩準於家中靜養,連內閣當值也暫時不用。
毫無征兆之下,作為內閣首輔的徐溥突然出現在午門之前,自然惹得一眾官員暗自揣度。
徐溥來朝參自有其打算,但他又怎會向這些人道出心中所思。
一眾不明所以的官員,目送著徐溥手持拐杖緩緩走入內閣的直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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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午門之外聚集的官員越來越多時,清寧宮亦已燈火通明。
剛到寅正,朱厚照已睜開了雙眼,是自然而然的,無須宦官宮女提醒。
只不過,他今日醒得要比往日略早一些。
雖然是期待甚久的隨朝觀政,但朱厚照並沒多少情緒波動。
昨夜如往常般,先讀了半個時辰的書籍,於初更已洗漱就寢,未及一盞茶的工夫就入眠,或許這就是年輕的好處吧。
簡單的洗漱之後,
朱厚照已經開始享用早膳。 早膳均為清寧宮的宦官和宮女所烹煮,今日品類包括兩隻煎雞蛋、兩個成年人巴掌般大的羊肉餡燒餅和一碗香稻米粥,以及一杯牛奶。
對一般人來說,此份早膳已算豐盛,但於大明東宮太子而言,就有些寒磣了。
當然“寒磣”兩字,更多是清寧宮的眾宦官宮女的認為。
朱厚照聽了也不反駁,雖然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但有足夠的營養吸入就好,鋪張浪費並非他所願。
每月的品類,朱厚照會在上月底布置,交由當值的宮女和宦官一手包辦,從準備食材到完成烹飪。
除了雞蛋和牛奶羊奶等為每日必備之外,其他品類會輪流變換。
對於光祿寺做的“大鍋飯”,朱厚照忍了好多年,那群飯桶,白白浪費了那麽好的食材。
自獲準搬往清寧宮居住,朱厚照便要求服侍自己的宦官宮女須會煮飯燒菜。不僅會,還要有水準。
被挑選至清寧宮的十二名宦官和十五名宮女,因要學會煮飯燒菜,開初還被稱為“清寧二十七苦”。
大概一刻鍾後,桌面的碗碟已空空如也,朱厚照以清水漱了漱口,站起來道:“撤吧,孤要更衣……”
隨著他的這聲輕喝,眾宦官和宮女頓時忙碌了起來。
有收拾桌面的,也有去拿衣服的,更有迎著朱厚照去到銅鏡前為他梳頭打理的。
雖然來到這世界已好些年,但朱厚照對“衣來伸手”依然不太適應,心中始終覺得怪怪的。
約莫兩炷香的時間,朱厚照已煥然一新。
只見他頭戴烏紗翼善冠,身穿赤色圓領金織蟠龍袍,腰間系鑲玉束帶,腳蹬皂色皮靴。
這是皇子的常服,雖然朱厚照以往穿得甚少,但今日上朝觀政是正式場合,又怎少得了?
隨著皇子專屬的衣裳加身,一股無形威勢自朱厚照身上油然而生,眾宦官宮女在他的掃視之下,不由得紛紛低下了頭。
朱厚照笑容一展,揮了揮手:“小瑾子領路,往乾清門,恭迎聖駕。”
乾清門在謹身殿之北、奉先殿的西側,離清寧宮不過數百步之遙。
沒過多久,朱厚照已駐足於乾清門之前。
望著緊閉的乾清門,朱厚照淡淡一笑,他父皇應該還在洗漱和穿衣戴冠。
他默默站在一側,等了一刻鍾左右,乾清門終於打開。
朱厚照見到弘治皇帝被宦官和宮女簇擁著,自乾清宮裡走了出來,伴駕的自少不了司禮監太監蕭敬。
朱厚照從容作了個揖,喚了聲:“父皇。”
“皇兒,等久了吧。”弘治皇帝笑道。
“回稟父皇,兒臣僅等了一小會。站在乾清門前,晨風撲面亦很愜意。”朱厚照嘴角帶笑,輕聲應道。
“不錯,看來你沒多少緊張嘛。記住,隨朝時也要這般。”弘治皇帝微微頜首。
朱厚照連連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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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一陣鼓聲自午門的城樓傳出。
隨著鼓聲響起,午門前本來有些吵雜的聲音,片刻之後就消失得無蹤無影。
原本零星站立的官軍旗校,同時湧向午門之前,在校官的呼喝下,未幾就排成了兩列隊。
等到三通鼓響起,午門的左右兩個掖門“吱……”地徐徐打開,露出空空的兩個門洞。
那已擺列成左右兩支隊的官軍旗校,隨即分入左右兩側的門洞,直至最後一名官兵進入,左右兩側掖門再次關閉。
以徐溥為首的一眾文武大臣,聽到鼓聲也紛紛從朝房出來。
走向午門的文臣武官,以文左、武右,按品階高低,高者居前排成了兩列。
約莫兩盞茶的工夫後,“當當……”
午門城樓傳來的是清脆的鍾聲,兩側掖門再次緩緩打開。
鍾聲一停歇,已分成兩列的文武官員慢慢前行,文官從左掖門進,武官則由右掖門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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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鍾鼓司奏樂,在持著儀仗的宦官簇擁下,朱厚照跟隨弘治皇帝登上奉天門的上廊。
朱厚照默默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鍾鼓司的宦官於丹陛左右兩側正奏著樂,殿陛門楯每隔二三步就站一名穿甲胄的“大漢將軍”。
禦道兩側是侍班候朝的文武百官,文官為東班,公侯伯、駙馬和武官為西班,兩班後各有一排握刀校尉相向站立。
對於朱厚照來說,不少居於文武兩班前列的官員都是熟面孔。
站在文官班前列的有徐溥、劉健、李東陽和謝遷等內閣成員。
而武官班之前,是英國公張懋等人,他舅舅張鶴齡和張延齡也在列。
弘治皇帝朱祐樘,是奉天門前唯一有座位的,其就座之處,即上廊內的禦座,亦稱“金台”。
此刻,一名宦官手執“座上”扇,另一名宦官則執“武備”扇,正站於禦座之後。
而朱厚照,雖為儲君,亦只能站著,靠著“金台”東側僅一尺左右而立。
隨著弘治皇帝安然就座,站於丹墀的一名宦官立馬揚起手中的長鞭,然後用力甩了下來。
“啪……”
“啪……”
“啪……”
連接甩了三鞭,鞭鞭響徹半空。
鞭聲甫停,一鴻臚寺官員高聲喊道:“百官入班……”
在弘治皇帝“龍目”的注視下,侍班候朝的文武百官齊齊走進禦道,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東上”。
依品而行,井然有序,沒過多久就已步至丹墀前,文臣武官同時俯身跪下,先一拜,再三叩頭,口中高呼道:“臣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對於朝參的情景,朱厚照雖然想象過無數遍, 上一世在影視作品中亦見過不少,但置身於其中,親眼目睹的感覺卻全然不一樣。
看著文武百官推金山、倒玉柱地跪拜在地,聽著他們山呼“萬歲”,雖然朱厚照面不改色,但如果說他一點也不震撼那絕對是假的。
在皇權至上的當下,這就是君主的權威。
文武百官行禮畢,一鴻臚寺官出列,面向坐於禦座的弘治皇帝宣念謝恩、見辭的官員等內容。
弘治皇帝聽了之後,並沒有召見之意,僅敕令那些見辭的官員在午門之外行五拜三叩頭禮。
待那名鴻臚寺官退去後,弘治皇帝望向東側的文官班,問道:“兵部,西北可有捷音?”
“回稟皇上,自上月我征虜軍報捷後,西北便無消息傳至兵部。”
一人自東側文官中出班,向著禦座的弘治皇帝躬身行禮,高聲回應道。
出班之人乃兵部尚書馬文升,朱厚照可謂熟悉之極。
當年他要出閣讀書,馬文升亦是堅定的支持者之一,甚至還遞呈了一份《豫教皇儲以隆國本事疏》的題本。
馬文升,字負圖,景泰二年登進士第,先後巡按山西、湖廣等地。
成化年間,他參與平定固原土達之亂,抵禦北虜,總製三邊,可謂功勳卓著,隨後又進左副都禦史和右都禦史。
弘治皇帝即位初,馬文升被擢為左都禦史,弘治二年起,改任兵部尚書。
從輔助代宗景皇帝開始,到英宗睿皇帝、憲宗純皇帝,再到弘治皇帝,馬文升已歷四朝,如今七十有五,年高而頗有德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