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一刻,天空仍是一片湛藍。
禁宮內,三頂四人肩輿以及兩名衣著頗為華麗的男子,在七八名宦官的簇擁下,先後穿過寶善門,緩緩往北邊走去。
雖然人數不少,但這群人居然不發一言,隱隱響起的只是雜亂不已的腳步聲,還有那三頂肩輿時不時響起的“吱吱”聲,過了沒多久,他們又穿過了景運門。
在距離乾清門還有十數步的時候,前面領路的數名宦官停下了腳步,跟在後面的兩名男子和那三頂肩輿也隨即停下。
前面一名身形略有些瘦削的中年宦官,轉身來到那兩名男子跟前,先彎腰作了個揖,再輕聲說道:“壽寧侯、建昌伯,請在此稍候,咱家先進去複旨……”
“辛苦李公公……”兩名男子幾乎同時回應道。
這兩名男子正是張鶴齡和張延齡兩兄弟,他們此番是奉旨入宮參加中秋酒宴。
那名略有些瘦削的中年宦官離去僅片刻,兩兄弟便將坐於三頂肩輿裡的人喚了出來。
一名五十歲左右的老婦人,另兩名為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三人均衣著華麗。
老婦人是他們的母親金氏,兩名年輕女子則是張氏兄弟各自的正室。
過了好一會工夫,那叫“李公公”的中年宦官才去而折返。
“昌國太夫人、壽寧侯、建昌伯、壽寧侯夫人、建昌伯夫人,萬歲爺有旨,請隨咱家來吧。”
“有勞李公公……”
金氏居前,張鶴齡夫婦、張延齡夫婦居後,在那李公公的引領下,穿過了乾清門。
走在通往乾清宮的甬道時,金氏一行人均看見了乾清宮東南側的日精門前,擺放著一張嶄新的紅彤彤橢圓桌。
那橢圓桌約莫一丈長、五尺余寬,如鏡般光滑的桌面空空如也,將西斜太陽投下的光線反射而起,甚為奪目。
十數把錦椅繞著那大桌四周而放,其中一把最大的錦椅置於圓桌的北側,座北朝南。
雖然有些好奇,但金氏、張鶴齡、張延齡等人卻不敢問領路的“李公公”。
不一會,金氏率先跨過乾清宮殿門的門檻。
道袍加身的弘治皇帝和著便服的張皇后,已在宮內靜候著。
張鶴齡和張延齡帶著各自的妻子,緊跟著金氏的步伐,離弘治皇帝還有好些距離已站定,紛紛行起禮來。
弘治皇帝望著那躬身行禮的金氏笑了笑:“泰水無須多禮。”隨即揮手示意那叫李公公的宦官扶起金氏。
不過,張鶴齡和張延齡並沒有宦官扶,攜著各自的妻子老老實實跪拜起來。
待四人行禮畢,弘治皇帝淡然一笑:“起來吧。”
雖然張鶴齡和張延齡幾乎每日都在朝堂叩拜弘治皇帝,但進入乾清宮後,兩人神情頗為拘謹,竟是一副惟恐失儀的模樣。
張皇后見到母親金氏前來,心情自是相當愉悅,未及一會,兩母女已是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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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壽宮的後庭院裡,離東側牆垣二丈余許的地方,此刻竟燃起了好大的一堆炭火。
一隻早已宰殺乾淨的羊羔,被展成“大”字形,正放於炭火之上炙燒著,看模樣應該有二十來斤重。
這隻羊羔被兩枝小指般大的竹枝貫穿四肢,而一枝有兩隻拇指般粗的竹杆貫穿其首尾。
那枝長長的竹杆前後端擱於炭火南北兩側的三角支架之上。
好幾名宦官圍在炭火四周。
何文鼎和王偉站在炭火南北兩邊,
均以雙手握著那長長竹杆的一端,緩緩轉動著。 劉瑾則半彎著腰立於炭火西側,左手持著一個裝有些粉狀末物什的瓷碗,雙眼卻望著眼前不斷旋轉的羊羔。
而在劉瑾對面,炭火東邊的數尺之外,站著一名小男孩和一名小女孩,兩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已不斷散發出香味的羊羔。
“妹子,小弟,你們走那麽近做甚麽?小心炭火飛濺,快回來坐著等吧……”一道聲音響起。
說話的是朱厚照,他坐於庭院東側牆垣邊的錦椅上,遠遠地打量著炭火周邊的數人。
那小男孩正是朱厚煒,而小女孩叫朱秀榮,是朱厚照的妹妹、朱厚煒的姐姐。
沒錯,朱秀榮還活得好好的,並未如朱厚照上一世的史書所載那般——“因病早夭”。
朱厚照如今是名副其實的“帶頭大哥”,這一世多了妹妹和弟弟。
朱秀榮以朱厚照為榜樣,事事努力,不過因是女兒身,弘治皇帝隻許她學文,不能習武,亦是弘治皇帝的心頭肉。
盡管她沒有朱厚照的“逆天”之能,但如今也算略通文采。
朱厚煒聽得轉身望過來,應道:“皇兄,我聞到好香了,這炙羊肉可以吃沒有?”說著還咽了咽口水。
站在他旁邊的朱秀榮頓時笑了起來:“小弟,你口水要流出來了?”
她亦如朱厚照那般,將朱厚煒喚作“小弟”。
朱厚照聽得隨即應道:“不要心急,還再需些時辰。”
未幾,他扭頭望了望自己左右,又道:“太奶奶,吳奶奶,看來要你們發話,妹子才肯回來坐著。”
在朱厚照左右兩側數步之外,坐著兩人,一人正是周太皇太后,另一人是要比她年輕得多的婦人。
被朱厚照喚作“吳奶奶”的婦人乃吳氏,曾為憲宗純皇帝的第一任皇后。
時年,身為皇后的吳氏因嫉妒當時仍為宮女的萬貞兒獨受恩寵,於是找借口杖責了她。
知道萬貞兒挨了打的憲宗純皇帝,怒氣衝衝至后宮,不問情由將吳氏杖責一番,放話是替萬貞兒出氣的。
但憲宗純皇帝認為還不夠,他隨後又借宦官之口誣吳氏之父行賄,更言吳氏舉動輕佻、德不稱位,在當年仍為太后的周氏支持下,將吳氏廢去皇后名號並打入冷宮。
直至弘治皇帝登位,因感吳氏當年亦有救護之恩,下詔將她從冷宮放出,但沒給她正式名分,隻按太后製式奉養。
不過,弘治皇帝也善待吳氏的家人,將她兄長吳瑛從“羽林衛指揮使”升為“都指揮僉事”,錦衣衛百戶。
或許在冷宮中待了二十余年,又得到弘治皇帝的善待,吳氏已不再計較當年被廢去皇后之恨。
而在朱厚照的“穿針引線”下,這些年,吳氏和周太皇太后已常有往來,她仍稱周氏為“母后”。
“隨她吧,榮兒難得這般……”周太皇太后輕笑道。
吳氏亦笑著點了點頭。
“就依太奶奶……”朱厚照撓了撓頭。
過得一會,他騰地站了起來,朝著何文鼎和王偉喊道:“小鼎子、小偉子,你們慢點轉。轉得太快,那炭火就炙不到羊肉……”
話音剛落,他已奔到那炭火旁邊,指著那羊羔,對劉瑾道:“小瑾子,快抹塗香料,要均勻些。”
朱厚煒深深吸了口氣,望著朱厚照,問道:“皇兄,為什麽你會知道炙羊肉呢?”
朱厚照拍了拍他肩膀:“你不願讀書,當然沒聽過‘酌食莫怨無口腹,書中自有炙羊肉’這句詩了……”
一語未了,一道聲音在他旁邊響起:“皇兄,你改《勸學詩》……”
卻是朱秀榮,正望著他嘻嘻笑著。
朱厚照聽得也笑了起來:“妹子,你讀過《勸學詩》了?”
見朱秀榮點了點頭,他又道:“會誦讀麽?”
“數日前我正好背誦過。皇兄你聽聽,看我有沒有記錯,”朱秀榮略一思索,再道,“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僅片刻,她已誦讀而出。
朱厚照雙手成掌,用力擊打了數下:“好,這首《勸學詩》一字不差。”
“比起皇兄來,我差得遠了……”朱秀榮謙遜地道。
“怎會呢,我也只不過讀多幾年書而已,”朱厚照嘴角帶笑,頓了頓,又問,“妹子,你平生之志為何?”
朱秀榮聽得一愣, 緩緩搖了搖頭:“我又非男兒,以何談平生志?”
“胡說八道,誰說非要男兒才能有平生志的?”朱厚照臉色一正。
“……”朱秀榮愕然,少頃才低聲道,“我沒想過……”
“那今日起,好好想一想。人生於世,若無志向,豈不碌碌無為?”
朱秀榮“嗯”地應了聲,未幾,她似突然一悟,轉頭望著朱厚煒,問道,“小弟,你的平生志又是甚麽?”
朱厚煒雙目緊盯著那香氣越來越濃鬱的炙羊羔,根本就沒聽到她說話。
朱秀榮伸手朝他肩膀一拍,又道:“小弟……”
“皇姐,你打我做什麽?”朱厚煒似被嚇了一跳,皺著眉頭望向朱秀榮。
“我問你平生志是什麽?”朱秀榮瞪了他一眼。
“什麽叫平生志呢?”朱厚煒茫然不已。
“哎,就是你想做什麽?”朱秀榮又道。
“我想做什麽?”朱厚煒自言自語,過得片刻,突然指著眼前的炙羊羔,笑道,“我想把這隻炙羊全吃了……”
“……”朱秀榮愕然。
朱厚照嘴角一扯,輕搖了搖頭,而東側牆垣邊的周太皇太后和吳氏聞之卻忍俊不禁。
就在此時,一宦官匆匆而至,先叩見周太皇太后,而後又到朱厚照面前行禮。
朱厚照知道他是乾清宮的宦官,問道:“何事?”
“回稟千歲爺,皇后娘娘命奴婢來傳懿旨,令千歲爺率公主和小王爺回乾清宮……”
話音未落,朱厚煒已衝到他面前,嚷道:“我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