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婆提起拐杖還沒落下,就聽到這樣的噩耗,不由踉蹌跌在地上。
“死……我兒死了?”
她慢慢念著,仿佛支撐著她的那根脊梁、那股信念一下子沒了。
曲玲瓏上前扶住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如何安慰。世上最悲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背靠黃土,心靠黑暗。
魏明也輕歎一聲。
“我……我兒媳和孫子呢?”
李阿婆像是想到了什麽,突然抬起頭,噙著最後一絲希冀問道。
兒子死了,還有孫子……這蒼天下的百姓就好比泥坑裡的螻蟻,好死不如賴活,能有傳承總有活下去的動力。
但是那傳信的年輕人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歎道:“哎,李阿婆,我說了您可得撐住。您兒媳……她改嫁了。”
“被城裡的主簿納了妾,孩子也跟了過去。我在城裡的時候聽人說,他們早有私通,這孩子未必是您孫子。”
這句話一出,李阿婆面色煞白。
原來到頭都是一場空。
“主簿……海龍王……為什麽是人是獸,都欺負我一個老婆子……”
她顫得像篩子一樣。
但是魏明想得更多,如果主簿早與兒媳私通,而且這邊人才死,那邊就改嫁納妾,恐怕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非是天災,而是人禍。
李阿婆一把歲數,如何想不清楚這些事,只是作為升鬥小民,她除了接受這命運還能做什麽,放棄嗎?
曲玲瓏扶著她,終究氣不過,從懷裡掏出一枚令牌,說道:“阿婆,這仇我替你報!這是巡夜司的令牌。”
她向上舉起。
那傳信青年一愣,連忙跪倒在地。巡夜司,那可是大景國的天。
“小民參見大人!”
他是一絲一毫都不敢怠慢。
李阿婆也愣了下:“你是……”
她的目光掃過曲玲瓏,落在魏武身上,如果女娃娃是巡夜司,那他呢?這位謙和淡漠的年輕人才是大人物啊。
“小民參見……”
她含著淚跪下,卻被曲玲瓏阻止住,“我們微服出行,還請保密。你持我令牌去城中巡夜司分部,傳上一信。”
她的後一句是對那名年輕人說的,“就說暗部凌龍命他們徹查主簿一事,如有不公不允之處,讓他們提頭來見!”
年輕人急忙叩頭:“遵命。”
然後他就拿了令牌急匆匆地離去了,曲玲瓏不擔心他不遵從。在大景,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巡夜司,除非嫌命長。
“這處巡夜司監察不力,坐視主簿欺壓良民,事後也當論罪。”
魏明隨口補充一句。
李阿婆終於止住了淚水,連聲稱謝,在曲玲瓏攙扶下站起來。只是她的精氣神已失,整個人像是蒼老了十歲。
那海龍王她動不了,但是主簿的仇若報,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魏明又說道:“阿婆,我們即將出海,若是遇到那海龍王……”
他還沒有說完,就聽一聲喜悅的呼喚:“婆婆,阿月來看您了!”
只見陳月牽著李逍遙,背著小女娃,手裡還擒著一隻老母雞,“婆婆,阿月如今已經度過艱難期,特來歸還。”
但是她走到近前,就覺得不對勁了,李阿婆的狀態十分差,像是遭受了打擊一樣,急問道:“婆婆,出什麽事了?”
她的目光掃過魏明等人,眼裡掠過一絲孤疑,這人並不正經……
難道……
李阿婆搖搖頭:“老婆子沒事,阿月,這老母雞就送給你了。”
她握住陳月的手歎道,“你是好孩子,我也沒什麽依靠,若是我死了,這兩處院子和家產便也給你吧。
”“隻盼你兩個孩子能健康長大,每年到我墳前也能叫聲奶奶,上份香燭,老婆子這一生,也算是無所求了。”
陳月皺眉問道:“婆婆,您身子骨還健朗,怎麽能說這種話。”
轉而,她求證一樣地看向曲玲瓏,“請問……究竟出了什麽事?”
曲玲瓏唏噓兩句,將來龍去脈告訴她,陳月瞬間怔在當地。
天地無情,竟然如此捉弄她一個老婦人。這些年,自己又何嘗不是,夫君亡了,她艱難拉扯兩個孩子長大。
許多次她都覺得自己熬不過去。
若不是李阿婆救濟,去年她和兩個孩子就已經餓死了。
“逍遙,叫奶奶。”
陳月扯一下張望的小男孩。
“奶奶。”
李逍遙怯生生地叫道。
李阿婆摸著他的腦袋,終於笑道:“好孩子、好孩子……這老母雞你提回去吧,有時間就讓兩個孩子多來玩。”
背簍裡的小女娃眨一眨眼睛,阿巴阿巴地砸著嘴巴,還不會說話。
李阿婆的臉上滿是慈愛。
魏明眼見她又多出對生的希望,就也不再多言。不過他打心裡已經決定,如果遇到那什麽海龍王,就順手殺了。
“阿婆,我有一事相托。”
正在這時,陳月卻突然說道,她將背簍解開,放在地上,“我想出趟遠門,能不能將逍遙和靈兒托付給您?”
李阿婆一愣:“你這是……”
陳月不舍地摸一摸李逍遙和陳靈兒的腦袋,說道:“阿婆,您也知道,我是奕劍門的傳人。當年海龍王出現,門中師長、師兄師姐都死在了那一戰裡。”
“那年我十三歲,宗門滅亡,我沒學到什麽本事。如今在這村子裡蹉跎十年,奕劍門也早已消失在世人眼中。”
“但是這仇我時刻都不敢忘,我那漢子仗著捕魚技藝,還想在海龍王眼前奪食,他死了。這些年,死了太多人。”
她下意識地摸一摸發髻上的柳枝簪子,“十年了,該有個了斷了。我想出海,去獵殺海龍王,我要是死了……”
她看向李阿婆,“希望您能拉扯一段時間孩子。逍遙,你是兄長,要聽奶奶的話,快些長大照顧好妹妹。”
她一番話,全場都愣住了。
“你……要去獵殺海龍王?”
李阿婆的眼裡滿是焦急,“阿月,我真的沒事的。莪兒命短,那是他的命數,況且主簿的仇也會報,你沒必要去找海龍王,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她還沒有說完,就被陳月止住。
“非是為了您,也為了我自己。”
陳月搖頭笑道,“我奕劍門滿門老小被海龍王盡數屠戮,我那漢子也是死在海龍王的嘴裡,此仇不共戴天。”
她看向眼裡有著震撼的李逍遙,摸一摸腦袋道,“為娘不想教你練武,但為娘不是懦夫,你須好好讀書考取功名。”
“這海龍王的事,為娘自會了斷。若是我死了,你也不必報仇。為娘隻想告訴你,無論如何人都不能失去骨氣。”
“有些事,既然決心去做了,就算是天在前,為娘也敢拔劍。”
說完,她向李阿婆抱拳一禮。
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個青裙縞袂的村婦,而是意氣風發的武者。
魏明和曲玲瓏看得面面相覷,既欽佩於她的勇氣,也擔憂她的實力。
這海龍王能夠佔海十年,而且還有靈智讓人祭祀,絕對不簡單。
“陳姑娘,你是什麽境界?”
魏明忍不住問道。
陳月一怔,這才想起來他說自己也是武者,不由慚愧說道:“我資質愚鈍,修煉十年,上個月才晉升歸一境。”
魏明瞪了瞪眼睛:“姑娘,恕我直言,歸一境就想對付海龍王……”
“不自量力對嗎?”
陳月卻莞爾一笑,眼睛裡透出堅決,“要做一件事,豈能因為弱小就退避?阿月是村婦,不懂那麽多道理。”
“但是我知道‘力耒既勤,藨蓘致功,必有豐殷’的道理,我……養劍十年,就為今天這一戰,劍出則無悔。”
她又摸了摸發簪,她的手裡甚至都沒有劍,魏明知道那就是她的劍。
她要用歸一境的修為、手指長的柳枝,去戰滔天蓋世的海龍王。
魏明不知道該如何勸了。
李阿婆還以為歸一境已經很強大,握著她的手說道:“老婆子答應你,無論如何,都將兩個孩子照顧好。”
“阿月,我知道你是因為老婆子才執意出海獵殺海龍王,老婆子很感動,可惜我也沒什麽能報答的了……”
陳月按住她的手。
“一隻老母雞,換了三條人命。”
她輕聲說道。
“足矣。”
然後,她就不再多言,在李逍遙和陳靈兒不舍的目光裡離去。
魏明使了個眼色,曲玲瓏連忙追上去。他向李阿婆說道:“婆婆放心,我們也要出海,可以與陳姑娘同行。”
“如果她不敵那海龍王,我們也好有個照應,盡力救下她的性命。”
李阿婆稱謝,眼裡總算放下些許擔憂,拄起拐杖,準備回院子裡。
李逍遙抱著陳靈兒,望向陳月離去的方向,眼眶裡有淚水打轉。
“阿巴阿巴。”
小女娃不解地叫喚道。
……
陳月的動作很快,她沒有雇到船只出海,她索性將家裡的舊船翻出來,重新修葺了一遍,那是她漢子留下的。
“這船能出海嗎?”曲玲瓏一邊幫襯著,一邊問道,“而且我聽說出海需要專門的船夫,你還得雇個人吧?”
陳月搖頭笑道:“不用,打漁的活計我熟悉,我自己駕船出海。”
兩人閑聊著,將船推下水。
曲玲瓏這才問道:“阿月姑娘,實不相瞞,我們也是武者,正好要出海,不知道你能否捎我們一程?”
陳月訝異道:“可我是去獵殺海龍王,你們跟著我的船會死的。”
曲玲瓏搖頭笑道:“你不是說了,要做一件事,豈能因為弱小就退避?你都不怕死,我們自然也無所懼。”
陳月又說了幾句,見勸不動她,不得不說道:“好吧,不過如果真找到了那海龍王,你們就早點跳海走。”
“我和這船……恐怕保不住。”
她不再多說什麽。
這些外鄉人身份未知,目的不明,既然一心想死,她也沒精力救。就算不跟著她的船,她們同樣會出海。
結果都一樣。
曲玲瓏滿口應下。
半個時辰後,天已經過了正午,兩人吃了點乾糧,就準備啟程。魏明帶著寧青娥和薑萱趕過來,一起登上船。
她這艘船是中型捕魚船,能乘坐十到三十人,因此不算是擁擠。
“出發了。”
陳月揚起帆,駛入大海。
“陳姑娘,這大海茫茫,你知道怎麽尋找海龍王的位置嗎?”
魏明好奇地問道。
陳月站在船頭,回道:“早上祭祀的隊伍已經出發了,上午是環海祈福,下午就是送上祭品,所以不用找。”
她指向東南方位,“海龍王就在那邊,我們只要跟著祭祀船就行。”
遠處的海面上有一個小黑點。
那是臥龍村的祭祀船。
原來她早就做好了準備,而且她提前看過海風,今日適合東行。她順著風勢,稍微調整方向,漁船就快速行進。
魏明點點頭,拿出曲玲瓏買的釣杆,伸出漁船垂釣,嘴裡問道:
“陳姑娘,我們也是要往東南方向航行,你有聽過羅浮島嗎?”
他打聽起羅浮洞天的事。
“羅浮島?”
陳月思索了一下,隨即臉色大變,“你們要去那魔怪之地?那可是上古遺留下來的凶島,靠近漁民無一生還!”
魏明訝然道:“陳姑娘竟然真的聽過?那能不能勞煩你送我們到附近?不用靠近,在五裡外放下我們就行。”
陳月凝視向他的眼睛。
這人不是瘋子,就是病了。那羅浮島可是千百年來的禁島,有人甚至遠遠望見島裡有齊山高的怪物在搏鬥。
那島的規模也是極大,佔據了東南海域一大片區域,常年被薄霧籠罩著,臥龍村的漁民從來不敢靠近過去。
“你們真要去羅浮島?”
陳月認真問道。
魏明與她對視:“不錯,我有一位朋友在島上,無論如何,我都要去見她。就如你所言,天在前,我也要斬開。”
陳月懂了。
沒想到他看著不像是正經人,卻挺有一番情義,難怪敢跟上船。
“既然如此,如果我獵殺海龍王之後沒死,那就送你們上羅浮島。”
她承諾道。
魏明拱了拱手:“多謝。”
隨即兩人不再說話,魏明靜靜釣著魚,陳月則閉目靜坐在船頭。
她仿佛不需要看,僅憑感知就對船隻的航向、目的地了如指掌。
魏明意識到,她也許不是一時衝動,而是伏劍十年,將這一幕在心裡演練了千百年。她本可以再等等的。
但是,李阿婆的事激發了她。
她再也等不下去。
明知赴死而決然前行。
魏明生出一番敬佩,不管她的修為如何,她的這番毅力難能可貴。
“若是遇到危險,我當救她活命。”
他在心裡決定道。
與此同時,頭鐵神通散發開,觸及到海平面以下,看見無數不知名的魚兒遊來遊去,船底破開海浪前行。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就到了日落近半的位置,日輝灑落在海面上。
“真美。”
曲玲瓏和寧青娥讚歎一聲,她們看一眼靜坐的魏明,突然覺得若是遠離了打打殺殺,每日織網捕魚也不錯。
自身的魚塘也是水澤滿溢,只等接到林妙可,就能開墾撒下魚苗。
來年或許真能抱上大胖小子。
兩人思緒飄飛,臉頰與彩霞交織在一起,分不清是霞光還是紅暈。
季萱縮在船中央,眼裡都快哭出來了,水、水、水!到處都是水!
她想噴火了啊!
突然,陳月睜開眼睛,望向前方的祭祀船,他們已經停了下來。
魏明將魚竿一收,用內氣從水裡硬纏住一條魚,提上夾板,笑道:“釣了這一下午,魚兒終於上鉤了。”
眾人抬頭望去。
隨著船只靠近,對面的情形清晰起來,正是早晨那隊祭祀的人,船上還有兩名婦人抱著一男一女兩個娃娃。
“莫哭莫哭,馬上就好了。”
那婦人安慰著。
領頭的是臥龍村裡長的小舅子,人稱老田頭,他呵斥一聲:“別哭了!驚著了海龍王,我們一船人都得死!”
兩個娃娃哭得更厲害了。
兩名婦人白他一眼,淨會添亂。
這時候,海平面上突然出現巨大的漩渦,有龐然陰影出現在海底,嗚咽的吼叫聲幽幽傳來, 是海龍王到了!
全船的人都全身一緊。
“準備祭祀。”
老田頭低聲吩咐道。
旁邊有人張望:“老田頭,這後面跟著一艘船,他們不會壞事吧?”
老田頭回頭望一眼,搖頭道:“不管他們,誦祭辭,拋下祭品!”
一行人跪在船頭,向海龍王禱告,祈求它來年寬仁放行,庇護漁船。
然後,老田頭一把奪過小女孩,就準備往海水裡扔。另一人抱著掙扎的小男孩,雙手卻有些緊張,望向海底。
嘩啦啦。
有破水聲響動。
海龍王已經按耐不住食欲了。
“慢著!”
陳月驟然出聲叫道,“田叔公不可!這海龍王罪孽滔天,豈可再行祭祀!今日我誓殺此獠,為無辜者復仇!”
老田頭等人臉色大變。
這該死的陳月,是要得罪海龍王啊!海龍王一怒,他們所有人都得死!
下一刻,只見海底的巨大陰影驀然躥出,到達陳月船隻的後方,嘩啦破開海面,升起八隻巨大的蛇頭。
凶蠻殺氣籠蓋了天地。
這是遠強於宗師的力量!
陳月豁然轉身,直視高聳入雲、猙獰可怕的海龍王,無懼喝道:
“我乃奕劍門陳月!以心養劍,以命養劍,以魂養劍!枕劍十年,隻為今朝,請借天地神通,予我至強一劍!”
她拔出柳枝簪子,向天一舉。
刹那間,風雲突變,天地黯然,無盡彩霞流光在這一劍面前失色。
眼裡,唯有柳枝一劍!
魏明的神情瞬間變了,好強!她竟然真的能以歸一境戰那海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