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了澡,蕭苦女用一條浴巾圍著回到房間裡的時候,柳木男無意識地“哼哼”了幾聲,然後又翻了個身,嘴裡咕嚕了一句什麽,接著便又沉沉地睡去了。
蕭苦女躺到床上,伸手想拉滅電燈,但她抓住拉線開關的線繩後,猶豫了一下,又把手縮了回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越來越害怕黑暗。只是覺得沒有燈光的夜晚更加寂寞,在沉沉的暗黑的屋子裡,她會感到死一般地窒息,所以,每一次睡覺前她都不會關燈的。直到柳木男感到燈光刺眼無法入睡,才任由他拉滅了電燈。
柳木男和她的習慣剛好相反,他是從來都不喜歡點著燈睡覺的。只要點著燈,哪怕是一星半點的燈光,他也會覺得無法忍受,蕭苦女就會發現柳木男的眼睛裡都是痛苦和憂鬱。現在,柳木男已進入了屬於他自己的那個麻木了的世界,她也就不需要再讓自己湮沒在暗黑裡了。
蕭苦女躺到床上的時候,是感覺最孤獨的時候。越是在黑暗裡,她就會覺得越孤獨,因此,她習慣了點著燈睡覺,這個習慣是從和柳木男結婚半年後,才慢慢地形成的。以前在娘家的時候是沒有的,那時候,因為有“四弟”陪著她,所以,她從來不覺得孤獨。
蕭苦女喜歡祼睡,她的娘家在北山的那一邊,家裡還有兩個哥哥,她是家裡最小的孩子。父母最喜歡她,凡是父母喜歡的孩子,總是會享有各種各樣的自由。父母向來是什麽事都會由著她的,兩個哥哥也是處處都讓著她的。
蕭苦女的家裡雖然不是很富裕,但山裡的人家,富也好窮也罷,樹木可是最多的東西,所以多造幾間屋子也不是難事。她從小就有自己的閨房,也就養成了獨立自由的習慣。從十幾歲的少女時代開始,她發現裸睡很自由,能讓自己內心裡有一種很愉快的感受。從此,她把裸睡當成了一個人的秘密,更當成了一個人的享受。
她和柳木男結婚以後,開始就感覺到一種不習慣,一個喜歡裸睡的姑娘,身邊多了一個男人,盡管她知道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她也沒有辦法做到和以前那樣無拘無束地自由了。
她雖然渴望能得到這個男人的愛撫,但這是一種對與自己生命相關聯的另一半的好奇,是對生命未知體驗的好奇。這種好奇心並不能消除她對自己身體隱秘的保守的本能。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不得不改變了自己裸睡的習慣。
看著在一旁已沉沉地進入了夢鄉的柳木男,這個常常遊蕩在自己夢境裡的男人,她感覺他好像是獨自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的。他似乎早已感覺不到,身邊還有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的。而這個女人卻正經受著身心的煎熬,睜著眼睛深深地陷入孤獨之中。
蕭苦女將圍在身上的浴巾拿了下來,原先明晃晃的燈光太剌眼了。前些日子,柳木男換了一盞顯得昏暗很多的燈,算是照顧到了兩個人的不同需要。讓一個害怕黑暗的人,和一個喜歡沉入黑夜的人,都不再有過於強烈的不適。
起風了,屋外那些濃密茂盛的樹葉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她仿佛覺得這是一位狂放不羈的少年在和他的情人耳鬢廝磨,纏綿悱惻,她喜歡靜靜地聽這種聲音,享受著這種聲音帶給自己的幻覺。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時代,一個人躺在半山坡的庭院裡,山花爛漫,蜂舞蝶飛,還有那只和她朝夕相伴的黑狗“四弟”,那是自己最幸福的無憂無慮的時光。
“四弟”是她給家裡的那條黑狗取的名字,因為她只有二個哥哥卻沒有弟弟,她便將與自己形影不離的黑狗叫做“四弟”。有什麽好吃的,她都會先給“四弟”吃,有什麽好玩的,她也會和“四弟”一起玩。
她和“四弟”之間只有一次不愉快的事,那一次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她在房間裡換衣服的時候,“四弟”忽然闖了進來,嚇得她趕緊用被子裹起光著的身子。“四弟”很通人性也很聰明,它似乎明白了什麽,隨後便搖了一下尾巴低著頭轉身離開了。
自那以後,每次進她的房間,“四弟”都會用它的前腿先蹭一蹭她的房門,直到她發沈後喊它進來,它才會搖著尾巴推開她的房門,看一下她的臉色,如果沒有反對的表情,它才會依偎在她的身邊。
被山洪卷走的黑狗“四弟”是她永遠的心痛。那是她出嫁前一年發生的悲劇,蕭苦女至今仍清楚地記的那個夏日的午後,讓她想起來就心痛的日子。
那天,天氣看起來特別地好,蔚藍蔚藍的天穹上,成片成片的白雲如草地上的羊群般緩緩移動著。蕭苦女的父親因打獵時不慎扭傷了腳踝,她知道附近的大山溝裡有幾種草藥可以治療,便背著竹簍進了山,黑狗“四弟”歡快地跟在她的後面。
山溝裡有很多自然生長的中藥材,村裡衛生所的蕭郎中父女倆經常進山采藥給村民們治病,蕭苦女和蕭郎中的女兒是好朋友,她有時也會叫上蕭苦女一起進山,蕭苦女跟著她采藥,也學到了很多中藥知識,了解了一些藥草的治療作用。
蕭苦女帶著黑狗“四弟”走進了山溝,很快便找到了幾株伸筋草和透骨草,她知道伸筋草有舒筋活絡的作用,透骨草可以散瘀消腫。透骨草的果實長滿了倒剌,從它的身旁經過時,如果一不小心,衣裙上便會沾滿它的果實,想甩都甩不掉,所以山民們又把這種草叫做“粘人裙”和“倒剌草”。
蕭苦女小心地用帶來的布藥袋裝好了草藥。回頭一看,黑狗“四弟”卻在一邊打著轉轉,原來是它的皮毛上粘上了很多透骨草的果子,任它如何搖頭擺尾也甩不掉。蕭苦女開心地笑了,她走到“四弟”的身邊蹲下來,小心地幫它把身上粘的那些帶刺的果子,一顆一顆地都摘了下來。
山裡的天氣說變就變,蕭苦女走進山溝的時候,太陽還明晃晃的耀眼,轉眼之間天就變了。烏雲滾滾,雷聲轟轟,接著便是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而下。黑狗“四弟”不僅嗅覺靈敏,眼神也特別厲害,蕭苦女跟在它的身後,找到了一處山洞中避雨。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暴雨終於停了,太陽又出來了。蕭苦女帶著黑狗“四弟”趕緊往回走。這時候她隱隱地聽到了一陣緊似一陣的轟隆隆的聲響,聲響越來越近,她還沒來得及細看,一股排山倒海似的山洪便沿著大山溝從山坡上翻滾著席卷而下,山溝低處的樹木被連根拔起,衝進了水流之中。
蕭苦女連滾帶爬地想往高處走,不料腳下的石塊一滑,她重重地摔進了水裡,眼看著就要被山洪卷走,黑狗“四弟”緊緊咬著她的衣服將她拖了上來。她拚命地往山坡上爬,一塊半人高的石頭“轟”的一聲,從她身旁滾落下去,她聽到“四弟”在身後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哀號。等她脫離了危險,驚恐地回頭看去,滾滾而下的洪水之中,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無力地掙扎著,很快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四弟”再也沒有回來,蕭苦女將它穿過的衣服和用過的食盆埋在了附近的山坡上。她又在“四弟”衣冠塚的周圍,特意地栽種了幾棵透骨草。她想,如果有一天,“四弟”要是突然回來了,它的身上還會粘上很多透骨草的果子的。
柳木男又翻了個身,口中喃喃著什麽,蕭苦女知道他可能又在做夢了,他經常會在夢中驚醒過來。她看了一下柳木男,知道他太怕光了,便想著他第二天還要早起去上班的,總得要讓他睡個好覺才行,便伸出手去,摸到了開關的拉繩。轉而想了想,看著他睡得很沉的樣子,又把燈繩放回了原處。
蕭苦女將兩隻變得有些粗糙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她的臉立即感覺到了兩隻手樹皮一般的磨礪,白天照鏡子的時候,她盯著那幾道不知什麽時候爬到臉上的淺淺的皺紋,才恍恍惚惚地想到,七八年的光陰已經不知不覺間流走了。她撫摸著自己平滑的腹部,想象著懷上孩子後的感覺。一種欲望從心底裡升起來,她感受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期待。
仲夏的夜,也是小蟲們的世界,它們此起彼伏地弄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來,以證明自己一如既往地存在。一隻飛蛾“噗”地一聲撞到窗子的玻璃上,大概是受了傷,過了好一會兒,蕭苦女也沒有感覺到它的動靜。
蕭苦女不禁想道,這隻小小的飛蛾應該是和她一樣地害怕黑暗的,不然它為什麽會不顧一切地撲向燈火呢?盡管撲向燈火的過程,就是死亡的過程,它還是選擇了在燈光下的死亡,不願意自己短暫的生命消失在黑暗裡。
那隻屬於大山的狼又叫了,這個時候,忠實的阿郎也會“汪汪”地叫上幾聲,似乎也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在這小小的村落裡只有兩戶人家,其實也就是一家,四個大人兩個孩子,平時是沒有客人上門的,更何況是在夜裡。
蕭苦女聽慣了阿郎夜裡的叫聲,那叫聲是白狗阿郎對一天結束的宣告。如果有一天夜裡聽不到它的叫聲,她就會覺得少了點什麽,直到白狗阿郎如約般地叫起來,她才會安下心來閉上眼睛入睡,這樣才算得上一天又在平平靜靜中結束了。
(下期預告:第75章 半山寺的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