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女人拍拍手,手上玩著火折,走到羿琰身前,眼角裡還噙著笑意:“可真是謝謝你,今天我這一切都準備好了,居然忘了帶火折。沒想到你專程給我送來,這真是天意。”
她說著拍了拍羿琰的臉頰:“侄兒,你就留在這兒吧。我送你去陪陪韓大哥,省的他在天上孤單。”
羿琰夜藍色的眸子裡帶著各種困惑,全身卻仍是哪裡都動不了,還不如腳下的小黑貓在喵喵地叫。
女人低頭把黑貓抱在了懷裡,哈哈笑道:“行吧,看在我是你親姑姑的份上,不讓你死得不明不白。我讓你提三個問題,好不好?”
她說著手指一揮,羿琰隻覺得喉間血氣上湧,咳嗽起來——身上雖然還是動不了,但喉頭終於可以發出聲音了。
“咳咳,咳咳,你究竟是誰?”羿琰問。
“我是你十三姑姑,安泰公主,羿曼迎。”女人單手解下了面紗,這張臉羿琰並沒有太多印象,但和羿景恆眉眼之間確實相像。
十三長公主,按史官記載:安泰公主是先皇后的嫡公主,先太子的親妹。應該是在承熙元年、羿景恆即位那年,忽患重病,在府中休養,足不出戶,也未嫁娶。直到十年前,承熙八年病逝。
那為什麽她會出現在這裡?
女人看出了她的疑問,帶回了面紗,回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羿景恆年輕時帶著韓傑等一乾人征戰南疆,十八年前凱旋而還。正趕上父皇中風,臥床不起,欲傳位給太子哥。你爹,帶著六個親信密謀逼宮篡位,殺了太子哥和父皇,繼承大統。知道他們齷齪事的太子黨人都被殺光了,倒是格外開恩放了我一命,讓我苟活至今。”
女人眼中的恨像深海一樣泛著大浪,“十年前,你父親還是不放心,又掀起了一場風暴,把他們那‘七人之盟’裡的老夥計也殺的殺、貶的貶,連清芨都被扔在了冷宮裡。挺好,天道輪回,誰讓他們做了逆天的事情。朝堂一片混亂,倒是給了我逃走的機會——你說,有趣不有趣?”
女人抬眼環視著這個已經一地狼藉的書房,嘴角帶著冷笑,眼神裡卻閃著光:“韓傑,這條漏網之魚!終歸也沒逃過命數,死在了羿景恆手裡。哈哈哈哈哈哈哈,天道好輪回。”
羿琰努力接收著這些複雜又厚重的信息,直接問了第二個問題:“你,喜歡韓先生?”
“沒有,不可能!”女人直接反駁,眼神射過來像兩道劍,“我就是認識他,小時候在羽林裡就認識他,而已!”
女人情緒肉眼可見地激動起來,“我沒有喜歡他,沒有過!他跟著羿景恆鞍前馬後,殺了我母族多少人,我恨他還來不及。”
女人努力保持著冷靜,但聲音裡已經有了顫抖,“再說,他們都喜歡那個南疆妖女,對,就是你阿娘。她有一雙天藍色的雙瞳,都說她的佔卜就是天意,她的祈禱和明月舞能帶來諸神保佑。啊呸!羿景恆和那妖女寸步不離,老河絡為了妖女終生不娶,韓傑也喜歡跟著她後面,搖著尾巴叫嫂嫂。還有喬光,還有羿景平……所有人都說她好,她好在哪兒?”
女人話的妒忌毫無掩飾。羿琰安安靜靜地聽著,他從未從這個角度了解過母親。
“行了,不說了。就這樣吧。作為羿景恆和清芨的孩子,你是不是也覺得自己該死?就死在這兒吧。”女人擺擺手,平複了情緒,準備把煤油也澆在羿琰身上。
羿琰反常的冷靜,面上也沒有多余的表情,
只是說:“你還欠我一個問題。” “好,你問。”女人倒是也不抵賴。
羿琰直視女人的雙眸:“十年前那場風暴裡,母親因何禁足望舒宮?”
女人笑了,答得也坦蕩:“這問題的機會你可是浪費了。我不知道。”
兩人之間微妙的安靜了一陣,各自想著心事。羿琰視線垂下來的時候,倒是凝在了牆角那個烏木簪盒上,忽然有些柔然的笑意。
女人也發現了,略略探身靠近了羿琰,在他的視角去看那個烏木扁盒:
借著外面的陽光,木盒上面鏤空雕刻著兩隻鴛鴦對臥,右下角好像刻著兩個字,很輕,像是刻好了又磨平了,只是還留著清清淡淡的印記。
筆畫簡單,正是“十三”。
女人鎖緊了一雙久未描畫的眉毛,彎腰去把簪盒撿起來,用手抹去浮灰,仔仔細細地看:剛剛她一腳踢開,烏木盒有道裂紋,裡面隔板隱約露出一角素娟。
她小心地抽出來,展開了,上面的字體他熟悉,正是十八年前那個一身驕傲的羽林少年郎。
女人對著窗外的陽光細細地讀,眼淚就不爭氣地湧了出來,沾濕了素色的面紗。
羿琰忽然憶起:有一次酒後韓先生說起過自己此生最大的遺憾,是年輕時負了一個天下最好的姑娘。姑娘沒再嫁,他也不再娶,這樣公平。
韓先生沒再多說,只是又低頭喝酒,說人生不如意常八九,說“廟堂既高,紅燭堆淚,別行萬裡,未有歸期”。
十八年前那個虎賁營小將,為了自己二哥的大業和出生入死的兄弟,藏起了心底的情感,藏起了母親留下的白玉簪。第一次私約心愛的妹子,卻是為了騙到東宮的布防和門禁過所。
接下來那一夜皇城裡血光映天,東宮和太子母族幾乎滅門,就剩下了那個還未及笄的十三公主,癡癡傻傻地看著宮牆裡的一地血汙……
此刻,已不年輕的十三公主擦幹了眼角的淚,看著簪盒裡因為剛剛的碰撞斷成了兩截的玉簪,眼神變了幾變,最終歸於了平靜。
她把簪盒留在了案上,擦燃了火折,看著羿琰淡淡地笑:“人呐,要認命。這就是我的命。這也是你的命。再見,好侄兒。”
說著火折劃了個拋物線,落在了屋中的雜草上,火焰開始迅速蔓延起來。
女人把那把古劍也扔在了羿琰腳邊:“順便送你把劍,隨你帶到地獄裡去吧。這劍不該在人世上,大不祥!”
說著,女人系好已收拾妥帖的行囊,走出了書房的門。
羿琰只見她背影凝了凝,又回頭衝進來重新撿起了案上那個簪盒。她的手在微微地抖,這雙手估計拿起千鈞的重錘都不會有這樣的顫抖。
她下了極大極大的決心,把簪盒抱在了胸前,向即將被火焰吞沒的羿琰笑了笑,眉眼嫣然:“你知道麽?他本來說要和父皇上折子,南疆凱旋的封賞他都不要,只求當安泰駙馬,帶著愛人歸隱田園——我今天才知道,這是他母親的玉簪,他原來真的是想送給我。”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像個小女孩一樣說這樣的話,其實應該充滿違和。但此時那雙眼睛裡就是個少女,水汪汪的,含著一團火:
“你在那邊見到他,幫我帶句話:來生但願隨君去,只求不入帝王家。”
說完,背上行囊,大步走了,未再回顧。
——
羿琰已經覺得散落的頭髮開始因為熱浪而卷曲,心下苦笑道:韓傑沒死呀姑姑,我死了也給你帶不到話去。
他正準備著大聲呼救,松陽城雖然地廣人稀,但好在實在不大,喊來誰是誰,總不能這麽被烤了……
卻忽然看見那柄被扔在火裡的重劍散出光芒。開始發出嗡嗡的轟鳴!
這震動越來越劇烈,羿琰仿佛聽見周圍響起嘈雜的議論,一言一語,越來越激烈。有蠻族的喊殺、昆彌的祈禱、羽族的頌歌、華族的詩文、河絡的號子……
一團一團,越來越大聲,變成震耳欲聾的轟鳴,有不安的靈魂在舞蹈,他們向天空伸出雙臂,光芒圍繞間一時不知是天堂還是地獄。
在火焰裡走來一個纖細的人影,雪白的長裙膚如凝玉,雪白的長發在頭頂挽成高髻,赤著一雙白玉足翩然而來,卻偏偏有一雙極黑極亮的眸子。
她輕聲問著:“你可願意拿起這柄“龍熹”?把你的靈魂許諾給我,我許你錦繡前程、萬裡山河。”
“我的靈魂?我的靈魂這麽值錢嗎?”羿琰輕笑,看著面前完美的面龐。他隻覺得頭腦越來越沉,眼前本該火光衝天卻越來越暗。
“值。你是昆彌明月歌者的後裔,你有晁皇族的血脈,但這些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值錢。”白衣女孩嬌笑,聲如銀鈴。
“那你還圖我什麽?”羿琰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卻是覺得快要被疲憊吞噬了,強撐著精神。
“圖你,這一顆少年心!”白衣女孩笑,手指輕輕點在他胸前,和善又威嚴,善良又邪惡,“把靈魂許諾給我,做神的奴仆吧,讓神指引你走剩下的路。”
女孩向他伸出雙手, 那纖纖素手上有聖潔的光:“讓神指引你走上最高的山峰,成為這個世界的王。只需許諾你的靈魂,做神忠誠的仆者。”
聲音宛如仙樂,這邀請裡帶著魅惑。
羿琰笑了,油鹽不進:“神?誰的神?我不要江山美人,我誰的奴仆也不做……”
羿琰說完,徹底失去了知覺。
世界歸於了黑暗,熾熱的黑暗。
耳邊還依稀有少女的呢喃。
好吵!別來煩我,我不聽!
————
松陽城是座小城,出點事很快全城盡知:
一是前任太守韓府舊宅失火。
天干物燥疏於打理,是容易燒起來。周圍百姓趕快來救,還有太守府的大批親兵來撲救,很快撲滅了火勢,未傷無辜。
二是天見異象,見三五白龍從火光中衝天而起,數有神光。
北庭郡丞記之於冊,喜滋滋地準備呈之於帝。戎澈暗中讓六堯偷偷把這卷奏疏從面聖公文裡偷了出來,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羿琰活得好好的,就是頭髮散亂著被燒焦了一截,發尾卷曲。配上四殿下那雙夜藍眉眼,被米凌打趣像勾欄裡極西而來的異域小娘子。
當時八吉和九梵澆濕全身衝進火海的時候,只見書房裡房梁已斷,濃煙滾滾。
羿琰屈身臥在地上,懷裡有一把玄色龍鱗鞘的古劍,周身有一圈白光守護,水火不侵,毫發未傷。
“龍熹重劍,前朝鑄劍大師黎鈞以身殉之,大不祥。”
——這句話羿琰好像在哪本書上看過,但也隻記得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