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慶眼前的是一座一人左右高的小高爐,和他在照片裡見過的後世大煉鋼鐵時代的土高爐造型差不多。
此時匠人們剛好打開了出鐵口,通紅的鐵水緩緩流入地上預先留好的凹槽,最終會在這裡冷卻成生鐵錠。
前一世鄭慶看過相關的資料,宋朝的高爐除了沒有爐煤氣管,內部結構基本與後世鋼鐵廠用的高爐相差無幾。
若說兩者的最大的區別,就是這時候供風系統太原始,全靠風箱人力鼓風。
另外這座高爐的燃料使用的還是木炭。
當然建築材料和後世的完全沒有可比性。
不過即便如此,這套高爐的科技含量也絕對可以稱得上獨步天下了。
一直到明清,很多地方冶鐵工坊用的高爐跟這個也別無二致。
更牛逼的是上面那兩個雙活塞風箱,或許在二十一世紀的農村都能見到。
妥妥的黑科技。
鄭慶看得正入迷,突然有人拽著他向後連退了十幾步。
定了定神,才發現剛才自己太過專注,差點踏進裝鐵水的槽子裡。
不由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轉身向那個拯救了地球的蓋世英雄抱拳致謝。
“二郎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可不該到煉鐵坊來溜達,這兒危險得緊。”來人擰著眉頭訓斥,一臉橫肉被鐵水照得油光發亮。
鄭慶前日在造船坊見過這名叫章顯懷漢子,聽鄭廣介紹他就是煉鐵坊的管事。
這人給鄭慶最大的印象就是名不副實,一身腱子肉,完全跟“顯懷”不搭邊。
好吧,這不重要……
鄭慶再次給他行禮致歉,便跟著章顯懷在工坊裡參觀了起來。
煉鐵坊和鐵匠坊是一體的,生產出來的鋼鐵除了供應造船坊的需求,也會打造一些刀劍農具。
鄭慶剛才看到的高爐裡煉出來的是生鐵,質量太差,一般是不會直接使用的。
工匠們會將煉好的生鐵再次融成鐵水,撒上調配好的精礦粉用木棍不斷攪動進行精煉,這便是大名鼎鼎的“炒鋼”法。
不過“炒”出來並不是真的鋼,整個過程會重複許多次,最後得到章顯懷口中的“熟鐵”。
海船上使用的便是熟鐵打造的部件,比如鐵釘、鐵箍。
真正的鋼則需要鐵匠們選擇最精純的熟鐵淋上融化的生鐵,反覆燒煉鍛打百余次。
每次重新加熱鍛打之前,工匠們都會稱稱鐵料的重量,鍛一回鐵料便會輕一回,直到屢次鍛打而斤兩不減,才是純鋼。
純鋼加工繁瑣,極其難得,一般只會用在鋼刀和農具的刀口上。
鄭慶此行的目的是評估作坊的生產水平。
和他前世在資料裡看到的差不多,這個時代“炒鋼”、“灌鋼”的技術已經相當成熟,但受限於爐溫,礦石和造渣料都難以充分融化,所得的生鐵雜質太多。
火炮是不現實了。
精煉後的熟鐵含碳量太低,鐵水缺乏流動性,很難用於鑄造大件。
熟鐵和鋼只能鍛。
在鄭慶的記憶裡,鍛炮的技術是19世紀中後期才普及的。高出這個時代的水平太多,不說別的,就是開炮膛的鑽頭、刀具所需的工具鋼,鄭慶都不知道需要花多少年才能弄出來。
鑄炮只能用生鐵。
但若用現在這樣質量的生鐵鑄炮,最後的下場十有八九跟大清差不多,鴉片戰爭的時候鑄四十門鐵炮,就有十門炸膛。
用來自殺比殺人效率更高。
鄭慶默默把手中第一張圖紙放到了最後。
好在本就對鑄炮沒抱多大希望,也就談不上有多失望。
章顯懷和隔壁造船坊的祝大鯤很熟。
祝大鯤顯擺鄭慶設計的新船,連連讚歎鄭慶的奇思妙想,簡直快把他誇成外星人了。
造船坊的時候鄭慶提過一嘴要來煉鐵坊看看,章顯懷便一直抱著期待,他想看看這個畫風突變的二郎能不能給鐵坊也弄出點什麽新玩意兒。
見鄭慶帶了一堆圖紙,章顯懷獵奇心起,一把就奪了過去。
看過之後卻一臉垂頭喪氣:“敢情二郎過來是讓我們造東西啊?”
鄭慶也只有尬笑以對了。
以他對煉鋼的了解,讓這個煉鐵作坊脫胎換骨還不如扒倒重建,需要改進的地方太多了。
更別提如果要全面提升鐵的質量,就必須要采煤煉焦,鄭慶從哪抽出人手開煤礦?
就算有人也會被那幫夯貨弄去挖金子吧……
不過章顯懷這種態度卻還是令鄭慶格外不爽,這貨就算看得懂圖紙,也肯定不知道這些東西的意義。
揚了揚章顯懷遞還過來的圖紙,鄭慶道:“能不能打敗蒲家,就看章叔你等不能造出這些東西了。”
見他還是一臉疑惑,鄭慶補充了一句:“這些都是火器。”
章顯懷這才恍然大悟。
這時候的火器不是什麽稀罕的玩意,朝廷的軍器監便設有專門的火器作坊,大多數人就算沒見過,多多少少也聽說過。
但是火器的製作方法朝廷卻是嚴格保密的,除了官府的工匠,外人根本無從得知。
那幾張圖紙瞬間又變回了香餑餑,再次被章顯懷搶走。
鄭慶也在旁邊給他講解起來。
第一張圖紙上的東西最簡單,直徑十五公分的空心鐵球,和一個類似後世的木柄手榴彈的鐵疙瘩。
鄭慶沒條件設計複雜的傳火裝置,兩種手雷都是填上火藥插上引線,點火之後扔出去就行了。
之所以要做兩種炸彈,是因為拋鐵球是個技術活,不經過特殊訓練很容易拋得太近炸傷自己。
上一世鄭慶就飽受過扔鉛球的煩惱,從小到大就沒及格過……
圓形的炸彈還很難隨身攜帶。
相反,木柄手榴彈找根帶子就可以掛在身上,如果需要隱藏, 甚至可以塞在褲襠裡……
兩樣東西都很簡單,製作材料用最普通的生鐵就可以了。
章顯懷當場就命人做了幾個。
第二張圖樣上則是燧發短銃,海盜電影裡經常亮相的那種。
鄭慶覺得既然這個時代的工匠都有能力做出鏤空的香球,那麽純手工打造一把燧發槍應該也不會是件多難的事。
槍管不是炮管,把熟鐵卷起來鍛打就可以了,材料上肯定可以過關。
索性讓他們先試著做幾把。
至於長槍就算了。
史書記載明朝時候的熟練工匠做一把鳥銃都需要一個月,大半的時間都消耗在打造那根一米長的槍管上,太費時費力。
更何況作為海賊,長槍的作用也不見得有短銃大。
這時候的海戰還是以白刃戰為主,雙方見面,自己這邊先用短銃懟臉轟一波,再操刀子上去砍,既唬人又有逼格。
最後一手揮刀,一手舉著短銃,瀟灑地吹吹槍管。
有那味兒了。
交代完這些,鄭慶便準備告辭離開。
最後一張圖紙是火炮,鄭慶覺得在材料改進之前,不需要再讓工匠們費腦筋,有那功夫不如多搓幾個手雷來得劃算。
章顯懷卻還在拿著圖樣研究,自言自語嘀咕了幾句,才對鄭慶道:“我等從未鑄造過如此大的鐵器,怕是保證不了此物堅固。”
不愧是老工匠,一眼就能看出難度。
不過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鄭慶醍醐灌頂:
“用銅鑄啊,幹嘛非要用鐵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