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虞翻離開將軍府,二人誰都沒再開口,在虞翻神情恍惚地離開之後,孫權沒好氣地跟周泰說:
“幼平啊,你怎麽也不說話?對著虞仲翔那直勾勾的眼神,我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周泰只是略微茫然地轉過頭,眨了眨眼睛,又把頭轉了回去。
孫權撇了撇嘴,他知道周泰本就是不善言辭之人,也不和這憨直的漢子計較。
是否扶漢?面對虞翻的突然發問,孫權事先並無任何準備。
他成為孫權才短短幾天,但在融合了記憶之後再回想自己曾經的生活,倒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前世自己走上從政的道路之後,每隔幾天就要喝得酩酊大醉,生命也在醉時走到盡頭,能夠幸運地能夠重活一次,已經不能再奢求太多了。
對自己那個時代的人來說,“漢”代表了太多太多,逐漸被接受的漢服、一直被使用的漢字,以“漢”命名的民族。
應該還是要扶漢的,劉氏皇族足足有四人擔任州牧,卻只有一個起於微末的劉備扶漢於西南,創江山基業,他孫權雖不姓劉,但如果坐視三國落幕司馬氏竊取果實,最後只會落得五胡亂華、衣冠南渡的下場,這種事他做不來。
孫權內心想不出完美無缺的方法,早在虞翻問自己之前孫權就想過扶漢這個問題,但一直也沒有確定的答案,在轉移話題時也顯得如此生硬,不知道虞翻在被突然詢問到六郡之事時有沒有覺得莫名其妙。
至於虞翻是不是誠心歸附孫權其實並不在意,江東所需的文臣僅靠吳郡張氏一門的投靠並不夠用,無論是出於對張家的製衡還是文臣的缺失,都必須引入虞家,這樣文臣數量上初步來看才能勉強夠江東的正常運作。
而孫權是不可能主動登吳四姓的大門,如果他主動找他們尋求合作,且不說這是將主動權拱手讓人,他內心固然只是想利用吳四姓,但手下的人對此並不清楚,這也許會導致手下對吳四姓示好、來往贈禮,乃至直接依附,反而會讓吳四姓的勢力再次壯大。
所以他通過散布流言的方式,讓江東本土士族主動入局。況且如果不查清長兄遇刺的真相,他自己也內心難安。孫策遇刺本就有蹊蹺,如今流言一出,至少江東已經有相當一部分人重新重視起這件事情。
原本的軌跡中,孫權迫於形勢與吳四姓合作,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江東實際上由孫家與其他世家豪族共治,顧陸朱張四大家族“僮仆成軍,閉門為室。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裡”,這種局勢甚至魏國都知曉,鄧艾就曾和司馬師感歎:“吳名宗大族,皆有部曲,阻兵仗勢,足以建命。”
足以建命!
江東本土豪族世家的壯大與孫吳獨特的世襲領兵製脫不了乾系,在這種制度中,統兵將領死後,所轄軍隊交由其子嗣、兄弟襲領,而在獎勵有功將領時也直接增加他們可以率領的私兵數。
軍隊和將領之間長時間的綁定、會使主仆隸屬關系越來越嚴重,以致這些名義上屬於君主的軍隊實際上轉變為依附於將領與其背後家族的私兵和部曲,孫吳政權對軍隊也會逐漸失去控制。
在吸收了長兄孫策對江東豪族采取高壓政策最後落得被刺身隕的教訓後,孫權就采取了這種世襲領兵製來拉攏豪族世家,也憑借江東豪族世家吳四姓的支持建立了吳國。
而江東一直偏安一隅,沒能一統天下攻滅曹魏的原因其實也在於此。
誠然,
相比於北方士卒,江東的軍士在個體上可能略微有一些差距,但孫吳的軍隊戰鬥力仍然十分可觀,統帥的個人能力也一直都是漢末的天花板級別。 三國時期最著名的也是規模最大的三大戰役分別是官渡之戰、赤壁之戰、夷陵之戰。
而除了沒有參與的官渡之戰,江東在赤壁和夷陵的防守戰中都取得了勝利,無一敗績。
有著不俗的戰鬥力、一流的統帥,人才輩出的江東卻在合肥屢屢折戟,正史中孫權打了一輩子都沒有打下合肥,連自己都險些被張遼生擒,造就了響當當的“孫十萬”之名,直接憑一己之力把張遼送進武廟。
不難發現,在防守戰中異常頑強的孫吳,進攻時卻頗為疲軟。畢竟孫吳的士兵大多是豪族部曲,打防守戰是為了維護豪族自己的利益,個個奮勇爭先,然而侵略戰對自己利益沒有任何影響,就算打下來又能怎樣?所以都是出工不出力,根本沒人為此賣命。
這套模式成功地讓江東政權穩固,但也從此決定了江東偏安一隅的宿命,而各家都有部曲、各家都有權力,孫家一旦出現更換主君的關鍵時刻,內部就會因長久以來軍隊、政治、經濟的分散,形成割據的局面。
如今的吳四姓掌握著江東所需的文臣以及大半的錢糧,手下的私兵部曲也不在少數,值得一提的是以武聞名的朱家在後期甚至有過萬的私兵,所以孫權最初還有著強攻吳四姓的打算,仔細思考後也破滅了。
自己手裡本就沒有太多士卒,就算有,也不能靠強攻的方式搶奪錢糧和人才,畢竟明面上吳四姓可是受他孫權管制。
總而言之,吳四姓並不關心江東到底是姓劉還是姓孫,姓曹都無所謂!我給你人、甚至可以給你錢糧,但是你必須給我讓出大半的權力,就像正史的孫權采取世襲領兵製、複田複客製、奉邑製等一系列制度那樣。
你孫家雖然能打,但你進了江東,想要在這裡站穩腳跟,就只能跪著。
孫權深知九層之台,起於累土的道理,在如今的江東,一步踏錯之後步步皆錯,官他可以給,錢糧也可以不要,但是制度可不能隨意制定。
到了該出將軍府的時候了,周瑜明日就到,今日先回去探視下家眷,再去安撫安撫長史張昭,怎麽說也是孫策臨終前的托孤大臣,就算自己不願重用,也不能君臣生出間隙,把他推到其他人那裡去。
孫權一邊想著一邊走到門口,他側頭看了眼一言不發緊跟在旁的周泰,嘴角略微揚起,抬手推開了府門。
陽光有些刺眼,這是孫權與這個世界的第一次正式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