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送周泰引著呂蒙離去後,孫權連忙伸腿改安坐為箕踞,輕輕捶打著膝蓋。
呂蒙是當前最好的人選,他貧賤出身但日後成就不可限量,且若以國士待之其必會國士報之,這也是孫權給出足夠的信任和尊重的原因。
至於那則流言是否屬實?孫權和孫策的兄弟情壓根不需要質疑,因為如果不是孫權在孫策去世當晚哭到昏死,他也不會來到近兩千年前的漢末。
幾天的時間很難讓孫權完全適應魂穿的事實,但是他並沒有繼續拖下去的資本,孫策突然被刺必有蹊蹺,江東的時局更是並不穩固,孫家、淮泗將領集團、江北流亡士族、江東本土士族四個派系錯綜複雜,當務之急是先安定孫家內部,再穩定其他三個派系。
他派呂蒙前去第一時間安撫家人,其實孫權兄弟幾人關系極好,他並不擔心小妹和母親被流言影響,但是三弟孫翊一向暴躁,受到刺激後容易喪失理智,所以這個人選十分重要,不過孫權相信呂蒙能夠輕松勝任。
在布置好對孫家內部的安撫後,周瑜此時不在吳郡,孫權也沒打算先請“帶投大哥”張昭入府議事,但是一直閉門不出也不是辦法,如果一直等到周瑜回來他才迎客入府,這未免有些把周瑜架在火上烤的意思。
在睡了一夜,並胡亂吃過朝食之後,孫權狐疑地看著周泰,“張允?”
最先登門的這位顯然是一個令他意外的張姓人氏,在看到周泰點頭確認後,孫權撓了撓頭:“那請張家主進來吧。”
張允是吳郡四大姓之一吳郡張氏的家主,想要在江東站穩腳跟,避免不了和吳郡四姓的合作,但是在孫策執掌江東時,吳郡四姓一直和孫家之間不溫不火,這次張允的到訪頗為難得,所以孫權正襟危坐以示尊重。
“討虜將軍近來可好。”
張允進門後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爽朗一笑,見孫權眉眼中對‘討虜將軍’的稱呼有些疑惑,又說道:
“前日允就表將軍接替已故討逆將軍位,將軍被冊拜討虜將軍兼領會稽太守的消息,昨日就有傳聞了,想來用不了幾日江東就會人人皆知。”
年初的漢廷剛發生過“衣帶詔”一事,隨著漢獻帝的國舅寵妃等一干涉事人受誅,如今對天下人來說,漢廷在曹操手中無疑如同傀儡一般,諸侯世家之間你表我,我表你,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更別說曹操原先就和孫策結盟,加上袁紹年初發布討曹檄文,袁曹之戰迫在眉睫,曹操不會為這種小事和江東結怨,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那權就先行謝過。”孫權聽完張允的解釋,也微笑回禮,二人圍爐對坐。
張允見孫權只是擺弄眼前茶餅,心想既然自己是第一個進府之人,那孫權就不會知曉府外情形,之前的言語已經初步展現出吳郡張氏的誠意,接下來的事情也可以開口了。
“將軍可知曉有流言稱故討逆將軍遇刺一事與將軍有關?”
張允說完這話,抬眼看去,孫權那瞪大了碧眼一眼茫然的樣子並沒有出自己所料。
“允自是知道此事和將軍無關的,此事允會與江東士族聯絡來幫將軍正名。”張允見孫權仍是呆坐在原地,順手接過孫權手中茶餅,熟練地用茶爐烹煮。
“多謝張家主,這會稽郡郡丞和都尉的位置我就留給張家了,如何?”孫權熱切地問道,這話一出口,他就把張允臉上的笑容看了個真切。
“將軍家中許是無酒?允家中頗有藏酒,
過幾日遣人送予將軍。”面對孫權如此直接的道謝,張允並沒有明確回復。 將軍府一時間有些安靜,只有張允還在自顧自地烹茶,他先遞給孫權一杯熱茶,這在旁人看來頗有些喧賓奪主,但孫權知道名士一貫如此,也不在意,冷不丁問出一句:
“張家主派了誰去表奏朝廷。”
張允一愣:“張子綱正巧還在許昌……”
“府中自然有酒,但比起釀酒,我更偏好飲茶。”孫權又突然笑著說道。
張允也配合地笑了笑,心裡暗歎這碧眼兒語無倫次至此,需知與飲茶相對的應是飲酒,哪是什麽釀酒,還有過於直白的道謝,想來是其兄孫策在江東時並無士族投靠,吳郡張氏的示好讓他膨脹到有些失去理智了,不過倒也算是個聰明人,知道張家要的是什麽,至於孫權對表奏朝廷之人的詢問,張允並沒有放在心上。
想到這,張允也有些興致缺缺,相比眼前的毛頭小子,他更願與高雅名士飲酒作樂,如今正事辦完,他也沒了繼續留在將軍府的意思,想到這張允便起身行禮告辭。
張紘確在許昌,但他也並不是吳郡張氏,吳郡張氏又是什麽時候和張紘搭上話的?
孫權左右也想不出結果,就先把這個疑問埋在了心裡,如今更有疑點的是,吳郡張氏作為吳郡四姓中勢力最低的家族,按理說是不該也不敢第一個叩開將軍府的大門。
吳郡四姓乃是顧、陸、朱、張四大家族,顧氏以文盛,朱氏以武強,陸氏隨後,張氏居末,不過孫策之前攻破廬江,將陸家殺了半數多,甚至陸氏家主陸康也城破身死,之後居末的勢力就是陸家了,若不是陸家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會稽的魏氏、虞氏早就取而代之。
但就算如此,張氏之上還有顧朱兩座大山,吳郡四姓雖然同進退,說到底還是為了自身的利益,就算朱家可能對文官職位不甚感冒,顧家也不可能放過這次機會,亦或者說,張家背後就是顧家安排,張家早就投靠顧家了?
孫權晃了晃頭,長兄孫策在時並未有任何一家江東士族前來示好,張允的到來無疑實現了零的突破,但這也和“二將軍與人策劃致討逆將軍身死”的流言脫不了乾系,如果孫策遇刺的背後真有陰謀算計,那傳聞中與二將軍一同策劃的“人”首先要排除孫家,再排除為投靠孫策而來江北流亡士族和淮泗將領。
那就只剩下江東本土士族了,有識之士的目光早晚會聚焦在他們身上。
所以江東士族一定會找上門來,並不是因為樂於助人才來將軍府出言幫孫權解決流言這麽簡單,他們一定要穩住孫家的統治,因為他們吃不準孫策舊部;他們也一定要穩住孫權的位置,如果讓比孫策還要“瘋癲”的孫翊繼位,固然是可以預料到在孫翊的帶領下,孫家對江東的統治不會長久,但這之前孫翊絕對不會讓他們吳郡四姓好過。
這也是吳郡士族討厭孫策和孫翊的原因,為什麽放著利人利己的事情不做,要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呢,大家都在牌桌上博弈,孫策卻選擇直接抽刀。
在張允看來,新上任的孫權就很聽話,不枉他上表朝廷主動示好,江東的這盤棋也算是重新下了起來。
他不知道的是,孫權雖然沒有抽刀,但對於別人制定規則的棋局也並不感興趣,他寧願掀翻棋盤。
“張家背後是誰我也不必管,你大可以繼續隱藏。”孫權暗自想道。
自輾轉到江東始,孫家就從來沒想過和吳四姓共治江東,孫權現在隻想做兩件事:查清行刺孫策的“許貢門客”是真是假、把江東緊緊地攥在自己手裡。
他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要把水攪得越渾越好。
“幼平,把會稽虞家家主虞翻請過來。”
孫權盯著眼前的茶盞,緩緩說道。
這杯張允遞來的熱茶不知已經涼了多久,孫權連茶盞都沒有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