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明帝三十七年春末,張將軍譴兵十萬眾與羽州邊境,與大青軍隊廝殺。
初大勝,大青指揮使劉軒啟近乎丟盔棄甲而逃,張將軍率兵追殺,斬敵萬余人。
後大青指揮使劉軒啟於橫截山脈聚攏殘兵敗將,得到斥候匯報消息的張將軍當機立斷,決定一戰定乾坤。
然而,當大軍邁入橫截山脈之後,竟被大雍、大越、大祈軍隊圍困!
疲憊不堪的大月將士自然不是以逸待勞的聯軍對手,在一眾親衛拚死護送之下,張將軍身中數箭,重傷垂死,勉強得以逃出生天。
可大月的十萬將士,最終殺出包圍圈的,僅有寥寥千余人。
公尚過的目光掃過書信。
一遍,又一遍。
手掌已不知何時捏在了一起,凶猛的力道像是要將指甲都掐入肉中,青筋暴跳,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明白的心緒恍然間砸入心頭。
分明是站在地上,整個身子卻像是不斷的在向下滑落、滑落......似是要一直墜入到無底的深淵。
“大雍、大越、大祈......還有大青。”
公尚過目光茫然,“四國聯軍,一同征伐?”
“公子,你怎麽了?”
掌櫃的並未看過書信,不明白是什麽樣的消息會讓這位向來氣度沉穩、泰然自若、從容淡泊的少主顯露出這般茫然無措的表情。
公尚過沒有理會,或者說,他好像一瞬間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了。
不知怎麽走到了大街上,分明是皇都內,可街道上的人流卻甚是稀疏。
偶爾有走過的人也都走在道路的兩側,低著腦袋快步而去,連頭顱都不敢稍抬一下。
公尚過目光四望,身旁是千家萬戶用來遮風擋雨的房子。
眼淚不自覺的自眼角滑落而下,他喉間滾動,卻一個字都無法說出來,連呼吸都顯得無比艱難困苦,一隻無形的大手篡住了他的脖子,讓他無法呼吸。
天地悠悠,形單隻影。
悵然淚下,情不自禁。
不知不覺間,不知怎麽,公尚過走到一處小院門前。
意識似乎這個時候才回歸到肉身,公尚過頓住,盯著那熟悉的小院大門。
這裡,他當然再熟悉不過。
墨家武館。
他與墨丘、顧擔初次相識之地。
那時的他剛剛自羽州來到皇都,心中自有萬丈豪情,想要做出一番事業來,最好能夠澄清玉宇,打翻方士,直接還這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直到跟墨丘比試之後,才發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至今,已有十五載!
十五載的時間,一切都變了很多。
方士無需動手,自己跑了;墨丘創建墨家,名揚江湖;大月局勢動蕩,危如累卵......
可唯獨這間小院,仍舊靜靜的立在那裡,裡面的人也始終都未曾變過,連看上去也像是二三十歲的模樣,時移世易,裡面人卻始終待在那裡,仿佛留住了歲月,消磨掉了刻痕,讓人不自覺的靜下心來。
公尚過站在那裡,似是穿越了時間,又回到了第一次來此地的模樣。
難怪墨兄總喜歡來這裡坐一坐,這裡,留下的不止是人,還有昔日的壯志雄心。
他年少時的本心啊,就藏在這間院子裡。
頓了頓,公尚過整理了一番儀容,片刻之後,公尚過一如往昔般拱手長吟道:“小子公尚過,聽聞此地不俗,特來拜會!”
院中,
正哄著蒼的顧擔聽到熟悉聲音後先是一愣。 一時間,時間仿佛又穿越到了宗明二十二年那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
金風玉露怎相逢,人間豪傑在此中!
抬起頭來,便見到一人正站在門前。
那人劍眉星目,儀表堂堂,眼眸開合之間自有悲憫之色,身著一襲白袍,上有點點泥漿雜染暈黃勾勒成片,無需多言,仆仆風塵自粘身。此時站立在那裡,神態困苦難當,好似人間驚鴻客。
這副模樣,顧擔曾在另一位外貌上與公尚過無半點相似的人身上見到過。
像,太像了。
將懷中的蒼遞給荀軻,又給禽厘勝使了個眼色,顧擔走上前去,問道:“你有何事?”
“在下公尚過,聽聞墨家武館有位神醫,有妙手回春之術,懸壺濟世之能,特來拜會。”公尚過開口道。
一旁的荀軻目瞪口呆。
這倆人是幹啥呢?
禽厘勝則是左看右看,恍然大悟,瞬間就明白了顧擔眼神的意思。
這倆人思想出了問題,必須得找墨師來一趟了!
當即快步偷偷溜走。
“哈......”
顧擔笑了起來,“算你有點眼光。”
他站起身,走向公尚過,並不吝嗇的給了他一個擁抱,“歡迎回來。”
公尚過的臉上也終於添上一絲笑意,那悲憫與困苦都隨之沉寂下去,說道:“好久不見。”
一觸即分,公尚過打量著顧擔,按住了所有煩雜思緒,閑談般聊了起來,“看來墨兄將蒼送給你照顧是對的,幾個月不見,你的身上可是越來越有‘人味兒’了。 ”
“如果有個小家夥天天在你旁邊攪鬧個不停,你也會很有人味兒。”顧擔聳肩,滿臉無奈。
二人對視著,忽然都大笑了起來。
十五年啊,說來不過幾字而已,終歸不是一成不變的。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小院門前,墨丘站在那裡,盯著二人面色不虞。
“不,你來的正是時候!”
顧擔撫掌道,“這裡別的不多,酒肉總是管夠!”
說著,回到屋中搬出已是陳年老酒的斷魂燒。
此酒哪怕是武道宗師,喝多了也頂不住。
再拿出幾個小菜,擺在院中石桌上。
三人坐在一起,不再談論這天下大勢,不再思考未來如何。
故友重逢,嬉鬧笑罵。
酒過三巡,面紅耳赤。
公尚過毫無半點形象的將腳伸到桌子上,吟道:“關山阻隔兩心懸,講什麽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懷血刃未鋤奸,歎英雄生死離別遭危難。”
墨丘推開面前已空了的大壇酒桶,接道:“滿懷激憤問蒼天!問蒼天,萬裡關山河日返?問蒼天缺月兒何時再團圓?問蒼天,何日裡重揮三尺劍。”
顧擔站起身,搖搖晃晃的吟道:“誅盡奸賊廟堂寬,壯懷得舒展,賊頭祭龍泉,卻為何天顏堆遍愁和怨?天呐天,莫非你也怕權奸,有口難言!”
三人齊聲道:“風雪破屋瓦斷蒼天弄險,你何苦百姓頭上逞威嚴!埋乾坤難埋英雄怨,忍孤憤去何處暫避風寒!”
酒意漸濃,一夢黃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