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察禦史,我覺得,似乎有人在跟著我們。”
驛舍裡,孫九飲了一口驛長送來的醪糟,有點甜,有點淡淡的酒味。
醪糟是指甜米酒,是用糯米釀造,此時也稱為江米。
似乎鄜州不應該有江米?
錯,“五谷雜糧遍地有,九州不收鄜州收”是鄜州特色,人稱塞上小江南。
《鄜州志》記載:“隋大業三年(607年),戶部尚書崔仲方築城直羅,引華池水(今葫蘆河)修渠溉田,教民秧禾。”
貞觀元年,朝廷下令鄜州以直羅稻米進貢。
因此,本地有少量江米,也就不足為奇了。
驛長長長吐了口氣:“你說,好好的長安你們不呆,跑鄜州來幹嘛?從去年起,洛交這一頭,氣氛就不對。”
“驛所去年還有十二匹馬,因為遊俠兒的胡鬧,險些導致馬匹丟失,被駕部司減了三匹。”
信息量很大。
驛所的馬匹,通常是以三為數,因為按規定,每三匹馬增加一名驛丁。
驛馬並不容易丟失,它們的右前腿印有小小的“官”字,且以“出”字印,並印左右頰,一目了然。
但真丟失了,責任人麻煩就大了,百日之內尋找到則無事,否則照價賠償吧。
一匹最劣等的馬,在價錢最低的時候也是四貫多,何況是驛馬。
《貞觀律》規定,盜官私馬匹而殺,判徒刑二年半。
所以一般人還真不敢動驛馬。
況且,驛所隸屬兵部,不歸地方管轄,尋常人也不至於來搗亂。
連驛站都來騷擾了,明顯是有事,不想讓驛所傳出風聲。
也許,就是那一兩天的事。
范錚從驛長送上的碗裡,拈起一小塊軟滑香甜的糜子糕,慢慢咀嚼著,完全咽下去:“驛長,能說說具體時間嗎?”
驛長翻出一本冊子,仔細找了一下:“喏,去年冬月十九到二十二,四天時間,驛丁、驛卒都出不去。”
不要把驛丁與驛卒混為一談,前者是從地方上征召的丁口,主要是養馬、維持驛所的後勤,驛卒是正經八百的兵部衛兵,有戰事之類的,跑八百裡加急就是驛卒。
四天時間,說明動靜不小啊。
“路上的車馬數量如何?”劉諳問出了關鍵。
驛長想了一下:“應該是車水馬龍,比往日至少多了一倍。”
華鳴張嘴,無聲地做了“糧食”的口型。
司農寺與太府寺的諸倉都不在鄜州,這一點也比較奇怪,不是塞上小江南,盛產糧食麽,兩大管糧食的機構都看不上?
司農寺下頭的諸倉也不多,無非是太原倉等幾座。
順便歪一嘴,有些唐初小說寫太原因為收成問題,鬧饑荒了,情節是沒有問題,考證上差了點,司農寺偌大一個太原倉在,只要敢開倉放糧,百姓活命是沒問題的。
次日,范錚到鄜州衙門,對錄事參軍提出了查驗倉儲的要求。
“司倉參軍尤朔楚,陪上官查驗倉庫!”錄事參軍不耐煩地吼道。
上州司倉參軍從七品下,品秩其實還比范錚高,但京官下地方就得視為高一級,禦史台出來的官員又得視為高一級,稱上官也說得過去。
尤朔楚圓滾滾的身子,仿佛蹴鞠從地上滾過,兩隻綠豆小眼滑稽地睜著,莫名地帶了一絲喜感。
司倉參軍,掌公廨、度量、庖廚、倉庫、租賦、田園、市肆,權限很大的。
倉曹與戶曹的關系,
依稀有幾分出納與會計的影子。 查戶曹,是帳目方面;
查倉曹,是實物方面。
帳實相符的原則,范錚倒是沒忘。
尤朔楚手下,還有三名司倉佐、六名司倉史,帶著范錚一路前行,經過折衝府府兵守護的區域,進入相對乾淨整潔的倉庫區。
司倉史開鎖,推開沉重的實木大門,范錚進入正倉區域。
稻香、麥香,即便不是當年收割的,香味依舊淡淡地飄浮著。
大約多少石,范錚就真沒這能力辨別了,總不能再讓人重新拿斛裝吧?
唐朝的一石糧食,正好是滿滿一斛,二者是等量關系。
到了宋朝,一石等於兩斛。
華鳴眯著眼睛轉了一圈,鼻孔裡哼哼:“五百一十四石,誤差不過一石。”
范錚挑了挑眉毛。
柳范分派的人手,不是庸才啊!
或許帳目上,人家不如范錚,可其他地方總有意想不到的本事。
尤朔楚的綠豆小眼閃過欽佩,肉乎乎的手掌拍擊著:“好眼力!這一堆是五百一十三石四鬥。”
這一點誤差,可以忽略不計了。
劉諳的胖手抓住一柄釺筒,狠狠地往糧食堆裡扎去,帶出一些麥子,還有些許泥土。
劉諳似笑非笑地看了尤朔楚一眼,沒有聲張。
就憑這一插, 足以證明劉諳存在的價值。
天下間少有完全乾淨的官吏,尤朔楚他們在谷物中間堆土抵帳,數目不是太大的話,上官也大可不必較真。
曾經有那麽一個笑話,說是某貪縣令被抓,父老跪地求情,上官大驚:“莫非你們不知道他貪嗎?”
父老哽咽:“我們知道他貪,但就算是頭大蟲也快喂飽了啊!要是換了餓狼來,比喂飽的大蟲更狠!”
反正這種事呢,見仁見智,各人角度不同。
范錚當然也瞧出一些貓膩了。
老實說,尤朔楚要是乾淨得一塵不染,范錚倒真要疑心了。
有點小問題,在規則的邊緣橫跳,這才是官員的現狀啊!
何況,民間的玩笑話就說,如果天下鬧饑荒,除了兵和官,最後死的一定是廚子與管糧倉的。
不能說管糧倉的都是壞人,但確實容易出壞人,畢竟終日面對誘惑。
黍(糜子),三百零七石;
菽(黃豆),一百五十三石;
稻,七百三十九石。
出入是有,拋開偶爾的小花招,出入數量大約在十石左右。
范錚像模像樣地斥責了幾句,令尤朔楚限期整改,尤朔楚的腦袋頻頻亂點。
整改,懂,好歹拿點糧食來把缺口補上,過後該怎樣還怎樣嘛。
回到驛舍,陸乙生氣呼呼的,咬著牙齒不說話。
孫九喝著綠蟻酒,哼著那些下三濫的調子,得空還不忘嘲諷一下:“哎喲,年輕人呐,沒被這世道毒打過,就想著伸張正義。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