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園區內散步。
最後選擇在臨人工湖的長條凳上坐下。
一人手裡燃了一根煙。
老張尋常是不抽煙的,可見今天要講的話不尋常。
老張開口。
他做培訓師這麽多年,早就煉就講述的好本領。
老張說,他要說的是一段埋藏在心底很多年,輕易不會向人吐露的親身經歷。
那是發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的他,就像現在的陸振中,意氣風發,認定未來可期。
雖然他才做維修段長,實際已經開始管理十幾個維修工的小團隊。開著十萬左右的代步車,住著新置換的商品房,家裡長著一雙可愛的雙胞胎兒女,妻子一邊賣服裝一邊搞小說創作,日子過得很有奔頭。
在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他的媽媽,像陸振中爸爸一樣罹患了癌症。也是肺癌。
像每一個有重疾患者的家庭一樣,他也面臨同樣的問題:治不治?花多少錢治?老張沒有跟妻子商量,一秒就定奪下來。
治!花多少錢都治!
他想的是,沒有老娘就沒有他。
他爹死得早,老娘一個人把他拉扯大,恩重如山。
老娘為了他,能冬日三更天就起床,和皮調餡兒賣包子,日複一日,直到累壞了腰,做不動才停下來。他怎麽就不能為了老娘花存款賣車治病呢?
老娘不賣包子後,斷了收入。
那時候他已經入伍當了消防兵,老娘完全可以花存款等著他孝敬她。
可她沒有,做不動包子就推一輛炸油墩子的小車,站在地鐵旁或串附近小區賣油墩子。天天煙熏火燎的,肺上的毛病說不定就是從那時落下的。
老娘不是個爭強好勝的女人,卻將給兒子娶媳婦兒攬在了自己並不硬實的肩上。
靠著賣一個又一個包子,炸一個又一個油墩子,她做到了。
攢下的錢給兒子買了婚房,辦了婚禮,娶了媳婦。讓老張這個沒爹的孩子,像父母雙全的孩子一樣風光。
老娘病了,老張覺得自己願意挖下自己的肺給老娘換上。花點身外之物的錢算什麽。
他第一時間帶老娘直奔腫瘤醫院,做檢查,掛專家號,花了最短的時間確診,然後住院,治療。等他做完這一切,才將老娘到底生了什麽病告訴妻子。
妻子不是個不講理的人,她尊重他做的決定,只是提醒他應該設置一條安全線。
也就是說,看病花錢是個無底洞,錢花到一定程度,就應該停下來。
老張聽到了這句話,卻沒有聽進心裡。
老娘病了,怎麽能治一半就不治了呢?
他老娘得的是肺癌中的腺癌,發現時是中期中的第二期,還不到晚期,而且沒有擴散。在他看來,只要積極治療,完全有治愈的可能性。
老張一門心思要治,根本沒有想過其他。譬如,治療目的。有人治療的目的是為了治愈,而有人治療的目的則是為了延長生命、提高生活質量。
老張只有一個想法:活著,高於一切。
治療效果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老張的老娘四月確診了肺腺癌,隨即入院手術,術後六次化療,此後定期複查。一年後的六月,通過PET-CT提示肺癌複發,肝轉移。
“手術和化療,8個月裡,自費花了6萬多。手術器械、耗材、病房、部分ICU的護理,以及一些純自費的藥物是不參與報銷的。
當時我家存款差不多有十萬。
我一聲不商量地花光了6萬。老婆只是有些不開心,並沒有說什麽。 現在回頭看,她不開心很正常啊。我連商量都沒有跟她商量,我忽視她,不尊重她,隻想著錢是我掙的,我給老娘看病,怎麽花都天經地義。”講到這裡,老張深深歎氣。
陸振中自省,他是不會不跟桑白月商量的。一方面有他尊重桑白月的原因,另一方面就是家裡大頭的錢都握在桑白月手裡。他甚至不知道桑白月把家裡的大額存款存在哪張銀行卡上。
“老娘肺癌複發後,進行基因測試並使用靶向藥。我記得特別清楚,藥名叫特羅凱。一盒七片小藥片,要18000元。價格我也記得特別清楚。
這個靶向藥不在醫保范圍內。
檢查是自費的,藥也是自費的。等於花錢買命。
日子過得特別難,時間好像凝滯了。我就像是被套上嚼頭的驢。我想叫也叫不出聲。我的對手是命運。
我花光裡卡裡的錢,賤賣了車,開始找親戚朋友借錢。老婆的服裝生意停了,因為我把她進貨的本錢花了。”
使用靶向藥以後,老張母親的腫瘤得到了有效控制。
吃特羅凱靶向藥的這一年,老張一共花費了22萬五。
老張背上了債務,狠心克扣著家裡的消費。他咬著牙在撐,信念十分明確:不到山窮水盡,絕不放棄。自從老娘生病,他、他老婆就不曾添置過新衣服。孩子們穿的是鄰居小孩穿舊的衣服、鞋子。
妻子日漸沉默,臉上開始有菜色。他假裝看不見。
陸振中聽得心裡一緊。他無法想象酷愛小資情調、講究生活品質的桑白月減少消費後會怎麽樣。
老張的母親吃特羅凱靶向藥的第二年,產生了耐藥性,腫瘤重新擴張。
重新EGFR基因突變檢測後,醫生推薦使用泰瑞沙。
這個藥品的價格更貴,一瓶30片,要51000元。
“你沒有聽錯,一瓶五萬一。不在醫保之內。純自費。
那時候汽車廠效益好,我加班加點地乾,一個月能拿一萬多。可我還是供不起五萬塊一瓶的藥。一門心思的我又絕不肯放棄救老娘,就想到了賣房子。”
賣房子?
陸振中腦海裡一閃而過他在嘉定安亭買下的安亭新苑。安亭新苑的房子六成首付是他爸爸付的,現在,他是否願意為爸爸看病賣房?一時間,竟問不出答案。
天空飄來一陣烏雲。
細濛濛的雨絲似有若無,空氣濕度很大,呼吸有些憋悶。
人工湖湖面,有魚兒在啄水面。水面泛起層層圈狀漣漪。
“我要賣房。一直沉默一直忍耐的老婆開口了。她說,賣房就離婚。”
陸振中聽得很投入,代入感很強,指間的煙都忘了。
不知道是“離婚”二字驚擾了他,還是默默燃燒的煙刺痛了他,陸振中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