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白月寫得一手好硬筆書法,字跡瀟灑有力,雌雄莫辨。
第二封寫給俊俊的信,從落款時間推算,她時年30歲。
一個30歲的母胎單身女人,工作已六年,終於發現她所有的努力都不能讓她跟暗戀的人比肩而立,隻好痛定思痛,決定結束極可能超越十年的暗戀生涯。
這劇情……陸振中不厚道地笑了。
傻。陸振中蓋棺定論。
笑完,陸振中馬上傻眼。
她決定不再愛慕他,和她是否真的不再愛慕他,是兩件事。眾所周知,知道不等做到。十有八九,桑白月的一顆心還在俊俊身上飄著。
不然,就沒有辦法解釋她對他這個才俊老公的懈怠了。
電光火石間,陸振中又想到一種可能:那個一起夜跑的,會不會就是“俊俊”?
他太了解桑白月清清冷冷的樣子了,他一度還以為那就是她性格的基底。當然她也有熱情似火的時候,但多發生在熄燈之後。
那天夜跑時她昂頭看身邊人的身姿,明明白白地顯示,她其實也會在公開場合流露熱心傾慕。
陸振中拿起一旁的水杯,慢慢啜了一口。
一個念頭,像是水散盡的石頭一樣露了出來:她不愛他。
陸振中又啜一口清水。他嘗試平複自己。
他捫心自問,當初跟桑白月結婚,他多大程度上看中她本地人的身份?又多大程度上中意她是獨生女?
當初他有多少功利,就理當允許她有多少私心吧。
兩個適齡的人,在合適的時間遇見,互相妥協,走在一起的平凡婚姻故事,確實沒有必要重新定義為上當受騙的故事。
這個結論被陸振中強行輸入給自己後,他果然平靜了不少。
悠長地歎一口氣,已經沒有心情再去看其他的信。陸振中起身去洗漱。
澡洗到一半,電話鈴聲響了。
是桑白月的專屬鈴聲。珍奇奶甜奶甜的聲音連聲響起:爸爸快接電話,爸爸快接電話。
陸振中打定主意要擺夠譜的,無奈雙腳自帶主張,踩著四下濺水的拖鞋就跑了出來。客廳裡窗簾沒有拉,也不知道對面六樓的人家會不會眺望到他衣不遮體。
陸振中拿起餐桌上的手機,一秒不浪費地接了起來。鏡頭揚向天花板,容他先套個浴袍。
“爸爸爸爸!你出差回來了嗎?”
“乖女兒,爸爸回來了呀。”
“爸爸爸爸。我和媽媽昨天去找你了,你不在家。”
“是嗎?你有沒有留下什麽秘密寶藏讓我尋找呀?”
珍奇被問得咯咯直笑:“沒有。偷偷告訴你,媽媽去你家找寶藏了。”
陸振中同樣壓低聲音,腔調神秘地問:“媽媽找到了嗎?”
“伱自己問媽媽唄。”
現在的孩子,都這麽狡猾了嗎?陸振中啞然失笑。
“再偷偷告訴你一件事,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問媽媽比較好,因為媽媽很不開心。”
“她為什麽不開心呀?”陸振中聲音溫柔地“誘供”道。
“我也不知道呀。阿婆讓媽媽給你打電話,媽媽不肯打;阿婆就自己拿媽媽的電話給你打,讓我先說,然後她趣喊媽媽來接電話,可是媽媽不理睬她,自己回臥室了。阿婆就追進臥室,要拖媽媽出來。阿婆老凶了。老打我的屁股。說不定也會打媽媽的屁股。”
珍奇捂著話筒,聲線軟軟萌萌的。
陸振中聽在耳朵裡,
喜歡在心裡。 對女兒的喜歡,衝淡了對桑白月不愛他的心酸。
如果桑白月心有所屬,婚後的第五年,她婚前暗戀了十年的男人回過頭來找她,他一定會爽快地成全他們。
陸振中分神權衡,不免跑神。
珍奇一個人自問自答。4歲孩子的思維極其跳躍,剛才還擔心媽媽被阿婆打屁股,轉眼就講起小區裡換了新的滑滑梯。
“滑滑梯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地上的小草。於是我們就趴著滑。趴著滑可好玩了,肚子癢癢的。爸爸,新的滑滑梯很大,很高,我有些害怕。爸爸,你什麽時候過來,陪我玩滑滑梯?”
陸振中被問得趕緊收神。
“爸爸,呃,最近工作有點忙。”
珍奇歎了口氣:“好吧。艾麗的爸爸從來不忙。艾麗的爸爸每天去送艾麗、接艾麗、帶艾麗去吃麥當勞,陪艾麗玩滑滑梯。我可真羨慕艾麗。”
陸振中心弦被波動,酸澀難言。什麽爽直成全桑白月的決心,突然就模糊了。
珍奇東拉西扯說了小二十分鍾,聲筒裡忽然傳來“砰砰”兩聲響,珍奇尖叫起來。
“發生什麽事?”陸振中急問。
像是桑爸爸小跑了過來,抱住了珍奇,連聲安慰:“不怕,珍奇不怕,阿公在。”
電話似乎被掉到沙發上,或者是掉到地上了。總之,珍奇的聲音也好,老丈人的聲音也好,統統變得遙遠。吵架聲漫了進來,能聽出是桑白月和丈母娘在爭吵,丈母娘在厲聲數落著什麽,桑白月在哭泣,間或有尖叫聲。
陸振中驚愕。
他從來沒有想過,丈母娘家還會有這樣不和諧的場景。
桑白月偶爾會口氣揶揄地說起她的媽媽,說她媽媽自己本事不大,逼迫人的狠心不小。陸振中有所耳聞,但從未當真。母女之間有看法也是常有的事。
依稀記得桑白月會抱怨她媽媽對她管教太嚴格。桑媽媽逼迫她,從3歲開始卷,一直卷到工作。她反抗也好,怠工也好,統統無濟於事,直到卷到精疲力竭,也沒能卷倒所有的同齡人。
有些人天生聰慧。
有些人既天生聰慧,又後天努力。
不是刻苦就能改變所有。
陸振中記得自己似乎有勸桑白月釋懷。桑白月回了他一句什麽,他一時想不起原話,隻記得她幽怨又頹廢的語氣。
一直到一刻鍾後,電話裡的吵架聲才停下來。
陸振中斷斷續續聽到“錢”、“鈔票”、“存款”之類的詞。
這些詞在陸振中的腦海裡來回回響,過了好一會兒,才意思,它們是一個意思。
陸振中陷入憂鬱。
他弄不清楚是桑白月把著錢不肯給他,桑媽媽在勸;還是桑媽媽在阻止桑白月轉錢給他。
乒乒乓乓吵得那麽凶,總歸是意見有分歧。
一刻鍾後,通話被掐斷。
也可能是手機沒電自動關機。
陸振中感到一種漫無邊際的孤單,一寸一寸還們吞噬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