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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宗耀明》第二十八章、定國本,終托了大明江山
  “……懇請娘娘示下,是否允臣等施針?若旋即能醒轉,那就不至立時便有性命之憂……”

  李太后急切地連連點頭:“快些施針!”

  得到了許可,太醫們頓時高度緊張地忙碌起來。

  他們的對策,是刺印堂、太陽、太衝諸穴,還有十指。

  中風在他們的醫道認知裡,不算陌生。

  朱常洛內心也很緊張。

  皇帝是李太后親子,他不可能在搶救皇帝一事上有任何不孝舉動。

  鄭貴妃和三弟其實不得群臣擁戴,不是老爹固執,太子位早就該定了下來。

  現在李太后已經給皇帝中風找了個理由,又有之前那出戲,只要皇帝醒不過來或者此後不能視政了,大明皇權都將轉移到他手上。

  若他醒來、恢復了……中風前反覆說著不信,不知又會有什麽反應。

  就在這恍惚中,一個太醫開了口:“陛下,可聽得到臣說話?”

  李太后和朱常洛趕緊湊了過去,只見朱翊鈞已經睜開了眼睛,雙目無神。

  那個太醫不斷與他說著話,看他神智是否清楚了。

  朱翊鈞的眼瞳緩緩轉動起來,看見了一臉焦急的李太后,也看到了一臉焦急的朱常洛。

  他的瞳仁縮了縮,那一刹那的驚懼、不安,在太醫們的眼神中很刺眼,刺眼到他們紛紛低下了頭。

  皇帝為什麽用那種眼神看皇長子。

  李太后也看在眼中,但她不知所措,猜不透兒子心中所想。

  搞成這種局面,也有她的原因。

  朱翊鈞的眼神中掠過一絲痛苦和悲觀,而後嘴角牽動了一下。

  “宣……內閣……九卿……定國公……”

  “皇帝能開口了!”李太后急切地問道,“能好轉嗎?”

  床榻上,朱翊鈞的手指也不由得動了動。

  “……回太后娘娘,既醒轉得快,雖仍會有些許後患……應當是能好轉的……”

  “皇兒,莫要憂慮。”李太后握住了他的手,“皇兒聽到了?能好轉起來的……”

  朱常洛低著頭默不作聲,宣內閣六部,這像是要留遺命的節奏。

  莫非記憶中那一年他突然下遺詔,也是這樣的情況?

  有這麽一會,朱翊鈞的頭也能緩緩動一下了。

  他微微搖了搖頭,幅度小到幾不可察。

  而後,他只是輕聲道:“擬詔……冊……常洛……太子……”

  “父皇……”朱常洛跪了下來,低頭哭出了聲,“兒子不孝,懇請父皇勿憂……父皇定會好轉起來的……”

  既然他醒了,朱常洛就得表演。感情不深,也得硬演。

  房間裡沒其他人敢開口說話。

  李太后勸道:“這不是醒了嗎?莫要耗費心神,皇兒,先養好龍體為重……”

  “……田義……陳矩……他們……去……”

  朱翊鈞卻很堅持,他看向母親的眼神裡甚至帶上了一絲祈求。

  “……母親這就去吩咐。”

  她要吩咐的,還有很多。

  皇帝突發風疾,先前又有慈寧宮眾太監宮女都被屏退於宮外,只有太后、皇帝和皇長子三人在慈寧宮裡。

  后宮之中,必定有人知道這動靜。

  田義、陳矩、成敬等人被喊來後,李太后心事重重,連下數道懿旨。

  “皇帝有諭旨,田義、陳矩,速宣內閣大學士、九卿、定國公入慈寧宮見駕!”

  “成敬,你先去請皇后到慈寧宮。而後奉我懿旨,令各宮安居宮內,不可出入!”

  “禦馬監嚴守宮門,不見本宮懿旨或明文聖旨,誰也不許出去!”

  “皇帝突發風疾,眼下已醒轉,你等自知輕重!”

  他們三人心頭劇震,頓時下跪:“奴婢謹遵懿旨!”

  禁宮驚變,三人如臨大敵。

  ……

  后宮如臨大敵,每一宮的門口都有禦馬監的長隨護衛守候,更有不少人逡巡不絕。

  翊坤宮、景陽宮都是重中之重。

  重臣忽然被召見駕,外面是什麽動靜,朱常洛能想象一下,卻也不清楚。

  皇后王喜姐忐忑不已地過來知道了情況,跪在了塌邊握著朱翊鈞的手就開始哭。

  太醫們已經做完了這個階段應有的處置,也已經開了調養方子去準備,眼下卻不能離開。

  他們是重要的人,今天皇帝為何突發風疾,自然要有原因。

  這個原因不能是太后和已經在口諭裡被明白冊立為太子的皇長子。

  朱常洛仍回想著那個驚懼眼神:莫非那一刹那……老爹害怕自己和李太后害他性命奪權?

  在這段等候的時間裡,朱翊鈞的狀況已經越來越好。

  朱常洛感慨著這老爹的生命力確實頑強,怪不得能成為大明諸帝在位時間之冠。

  對自己的“冷血”,朱常洛略微尷尬。

  但畢竟原身基本都沒怎麽見過他爹,自己來後與這父皇寥寥幾次見面,沒一次是愉快的。

  感情實在難以到位。

  等沈一貫到時,朱翊鈞已經在李太后和王皇后的攙扶下,能坐在榻上了——盡管身後堆滿了軟枕。

  趙志皋依舊沒來,沈一貫等人是很懵的,誰知道見駕的地方竟是在慈寧宮?

  深入后宮,他們個個目不敢斜視。

  到了這裡時,便是李太后、皇帝、皇長子、諸大璫和太醫們在側。

  而榻上坐得有些艱難的皇帝,臉上有半邊肉垮垮的,一邊嘴角已經耷拉了下來。

  “……朕……突發……風疾。”

  話語一出,沈一貫等人渾身一震。

  而後老演員們自是陡然落淚,哭聲四起。

  “臣等無能,竟不知君父龍體不安至此,不能阻臣工逞意聒瀆,複有二度哭告之舉,實在萬死難辭其疚。陛下萬以龍體為重,臣等必定同心為君父分憂。”

  “陛下,保重龍體啊!”

  朱翊鈞在這些聲音中,心情複雜地緩緩扭頭,瞥了瞥也在一旁跪著哭泣的好大兒。

  也不知幾分是真。

  但他此刻是悲觀的,也是擔憂的,更是自愧於列祖列宗的。

  發泄完,中了風,他倒是清醒了。

  列祖列宗,他是怕的。

  神佛仙鬼,在天之靈,他也是有點信的。

  如今清醒過來了,他也能想明白,母后至少不是有心害他的。

  但事已至此,有了這諸多前因,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朕……自會……調養。”

  說到這裡,他知道自己嘴角恐怕又有口水流出來。

  這讓他更加自卑,更加悲憤,更加後悔。

  若知道就這不到一個時辰能坐起來,就不必大動乾戈召他們入宮了。

  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這副模樣。

  這時,朱常洛走了過去,跪在旁邊的腳踏上拿出手帕幫他擦拭了一下。

  朱翊鈞看去時,見他確實兩眼通紅,臉頰上有淚痕。

  目光之中,也盡是愧疚。

  朱翊鈞心中輕歎一口氣,想起母后說起的天命應劫之主。

  而風疾……慣常都不知何時又會複發。

  “今……召卿等……乃為國本……”朱翊鈞看向了沈一貫他們,“朕……病日……篤矣。皇長子……移宮……乃為朕……先齋戒……祈福……”

  朱常洛和李太后都動作一頓,沒想到皇帝會這樣說。

  沈一貫又哭著磕頭:“臣等妄揣宮禁,真非人哉……”

  配合著之前那麽多的朝堂紛爭, 竟像是皇帝被他們氣到了。

  說皇后病重,皇后好著呢,眼下也在屏風後面啜泣。

  說皇長子被圈禁,原來竟是為皇帝齋戒祈福,何等孝順?

  細節不要管了,皇帝說什麽就是什麽。

  提到了國本,而皇長子在這裡。

  果然,只聽皇帝繼續說道:“回去……擬詔……冊皇長子……為太子……備三禮……”

  當著這麽多重臣的面,朱翊鈞終於給出了明確的命令。

  沈一貫心裡是狂喜的,但表演上是哀戚的。

  朱常洛也得表示:“父皇萬壽無疆,先以調養龍體為重……”

  之前儼然已經是托孤架勢。雖然好像有些面癱又口齒不清了,但現在既然恢復速度還可以,朱常洛也不能不表達一下關心。

  沈一貫他們自然也是一邊稱頌皇帝聖明,一邊勸慰皇帝保重龍體。

  朱翊鈞卻不想在他們面前繼續展現這種病弱和難看的一面了,只是說道:“去吧……呈稟後……批朱……用印……明發天下……”

  他有些累了,隻想快點回去,快點躲起來。

  大明將亡……國運於他在位時敗壞……明證俱在……個個如刀。

  他有委屈,也有不甘。

  現在,他又真的無力,無顏。

  就這樣吧。

  皇帝已經發了一次風疾,群臣又將如何想?

  這人心啊,已經會難以避免地往兒子那倒了。

  而母后還在,他能因皇權而猜忌那天命應劫之主嗎?

  若這回一病難醒,終究不還是得托付他這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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