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離開之後，偏殿的大門仍舊緊閉。

　　只有窗戶默默開著，任由陽光向裡面撒入。

　　不知何時出現一個約莫二八年華的女孩，穿著一身鵝黃色的及地長裙，頭頂上扎著兩個發髻，兩個梨渦在臉蛋上若隱若現，可愛而又清純，美得不可方物，不似這凡俗間的人兒。

　　只見她蹦蹦跳跳地走上前去，將散落的文書，摔碎的硯台，打翻的筆架一一撿起，然後腳尖輕輕一點，柔軟的臀兒往巨大的案幾上一落，很是懊惱地聳起了鼻翼。

　　“你總是這麽愛發脾氣！”

　　嬴政搖了搖頭，就像之前的暴怒完全不曾出現一樣，自顧自地翻閱起竹簡。

　　“商紂失道，周取代之，文王樹德，武王立功，周公大治於天下，二次克殷，八師戍守，敬天保民，修成禮樂……”

　　這便是《罪儒論》，洋洋灑灑近八千言，在批判儒家的同時，從周公奠基開始，到孔子塑骨添肉，發揚光大，八分之後孟子賦予靈魂，重現榮光，再到荀子洗精伐髓，惹天下爭議，將儒家的發展脈絡描述得無比清晰。

　　在扶蘇把這篇文章給他的當天，他就親手用刀刻了一遍，即使想起來就翻，來來回回地翻了二十年，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見。

　　這卷竹簡早已不是文章，而是那個年僅九歲，挑不出半點兒毛病，堪稱完美的扶蘇。

　　後來每次看到它，再想想現實中的扶蘇，他便抑製不住內心的悲痛。

　　“孔子曰仁，孟子曰義，聽聽他們說得多麽好聽啊！”

　　“但話說回來，還不是要克己複禮?”

　　“複的是什麽樣的禮?”

　　“是周禮！”

　　“周禮是什麽?”

　　“是天子為天子，諸侯為諸侯，卿大夫為卿大夫，士為士，百姓為百姓，貴族永遠是貴族，底層永遠是底層，一絲一毫也不得改變的等級制度！”

　　“自身享受著貴族的生活，卻用仁義阻斷百姓的晉升渠道，欺世盜名，愚弄百姓，別說孔孟之輩，放眼世間儒者，哪一個不是偽君子?”

　　“你瞧瞧扶蘇，和下人寢同院，食同桌，視天下黔首與己無二！”

　　“世人皆言，秦人虎狼，秦王更甚！”

　　“你說這虎狼窩的最中間，怎麽就能蹦出來了一個真君子，大聖人?”

　　“若真成了一個儒者倒也無妨，可這分明就是一個墨俠，兼愛，非公，若非苦不得志，忿世嫉俗，會有誰信奉這種思想?”

　　“古代君王尊仁義，行王道，近代王道不興，君王開始尊武力，行霸道，朕以武力掃平六國，一統天下，難道是為了二世尊平等，行出一條前所有的道來不成?”

　　“睜眼看看吧！”

　　“看看那關外的土地，六國的余孽藏匿其間，當初他們之所以被滅，只是因為自私自利，貌合神離，這才一擊即潰，若是卷土重來，皆為複昔日滅國之仇，彼此聯合再無間隙，這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要如何阻擋?”

　　“再看看這朝中的臣子，為了得到晉升，增大權力，提升俸祿，彼此間算計傾軋，不擇手段，一旦晉升無望，便利用職務之便肆意搜刮，一個是如此，個個都是如此，他們瘋狂把手伸進國家和黔首們的口袋，這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又要如何阻擋?”

　　“外患，內憂，其中任何一個都足以毀了大秦的社稷！為了提防這些魑魅魍魎，牛鬼蛇神，朕殫精竭慮，一絲一毫也不敢攜帶，就連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睛！”

　　言語間的艱難宛若一把利劍刺入心口，女孩不禁流下兩行清淚，但還是強行擠出溫和的笑容，把一塊東西送到嬴政嘴邊。

　　“你不是很喜歡吃甜的嘛，吃了我的這塊飴糖，就別生氣了好嗎?阿政！”

　　“我哪裡生氣了?”

　　嬴政一口吞下飴糖，瞬間轉悲為喜，一臉得意的考教道:“你可知道，何為君王之道?”

　　女孩輕哼一聲，不屑道:“君王之道，用人之道也！”

　　“那如何用人?”

　　“生殺奪與！”

　　“答的好！”

　　嬴政拍案叫絕。

　　“孝公任用商鞅，使秦國富強，重新從魏國手中奪回失去的河西之地，惠文王繼位後，殺死商鞅，安撫舊貴族，換得法度的留存，然後啟用張儀，連橫破縱，為秦國爭得發展時機，待武王繼位，驅逐張儀，任用甘茂，不依口舌，全憑秦劍，奪韓之宜陽，收天下最富鐵礦山，後昭襄王繼位，提拔白起，攻韓，破魏，討楚，伐趙，殲滅四國之兵百萬，遂賜死白起，洗脫秦國惡名，無論提拔重用，還是驅逐處死，皆是君王為了實現目的的手段，甘茂你可記得?”

　　“當然記得，那可是一個天才，十二歲時便出使趙國，幫秦國取得十幾座城池，被相邦呂不韋封為上卿，前途不可限量，而你只是為了告誡呂不韋，秦國的臣子屬於秦王，而不是相邦，便一劍就把他的腦袋砍了下來，事情就發生在前面的大殿裡。”

　　“是啊，今日收拾趙高，終於在扶蘇身上看到了我當年的影子，你叫我如何能不高興?”

　　“還高興?你就不怕他把你的天給捅破了?”

　　“他要真有這本事，我立刻把皇帝的位子讓出來給他坐，只是不知道他這麽做，究竟目的何在?”

　　“既然想不清楚，那你就待在這裡慢慢地想，我就不打擾你了！”

　　“你總是這樣，來去匆匆，就不能陪我多說會話嗎?阿房！”

　　嬴政心懷不滿地質問，但回答他的卻只有冰冷的敲門聲。

　　“陛下，左丞相李斯求見！”

　　“讓他進來！”

　　少頃，李斯進入大殿。

　　看著地上有東西打翻的痕跡，卻不見收拾東西的人，心中頓時閃過一絲疑惑。

　　但他也來不及思考，快步走到案幾旁邊，將衣服略微整理一下，正要準備跪下，便被嬴政喝住。

　　“夠了，之前趙高已經認過罪了，你就別跟著再來煩朕了，回去告訴扶蘇，朕給他十天時間，如果不能給朕一個滿意的回答，就讓他拿著朕賜給他的秦王劍自裁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