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城。
一支龐大的隊伍從皇城方向,慢慢飄出。
隊伍的中間,孔武有力的護衛拱衛著一頂華貴的轎子。
精挑細選出來高矮相當的轎夫們,邁著整齊的步伐,將轎子抬得幾乎沒有什麽搖晃。
平穩順遂得,如同轎中人的仕途。
當轎子在相府門前停下,一旁的親隨伸手撩起簾子,一個美髯飄飄,穿著紫袍的老者緩步走出。
府門前的眾人,齊齊躬身行禮。
而老者仿如未覺,邁步進府。
因為,他就是這座奢華府邸的主人,大虞丞相、錄尚書事,曹良臣。
到了府中,自有侍女端上溫度適宜的參茶,而後伺候老爺稍作洗漱,更換便服,卸下公務疲憊。
慢慢走到書房,便已有府上幕僚等候,將一日之內值得一說的情況,告知於他。
“哦,明公,還有一事。”
幕僚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禦州行台府行台楊文山送來兩封信,一封是彈劾朔荒郡郡守趙北澤縱子行凶,虐民殘暴,並且包庇其罪,誣陷他人,被其當場識破,軟禁於府中,奏章還等在城外,若明公覺得無礙,便呈交上去。”
曹相伸手接過,默默看了一遍,沉吟片刻,“楊文山這些年,長進不少啊!”
幕僚笑著點頭,“明公所言甚是,大家都看得出來,趙北澤是在替趙王世子辦事,這個涉案的少年似乎也與武元靖有些關系,很顯然是趙王世子在幕後主使,但楊志高此番卻僅僅咬著縱子行凶的罪過,半點沒提背後的事情,算得上聰明。”
“不止如此。”
曹相微微搖頭,“武元靖已經下獄,趙王世子眼看著就要將三郡的軍政大權捏在手裡,這時候他出手拔掉趙北澤,是保證他這個禦州行台不至於成了個光杆子,他等著我的回復,不是對我這個丞相有多尊敬,而是在與我做交換。”
幕僚一臉恍然之色,“趙王世子雖然背靠晉王,但這天下終究不是他一手遮天,如今三郡的軍政兩權,他若要了軍權,這政權自然就不好再爭也爭不過,若是明公有意安排人到此,自然便會幫楊文山坐實此事。”
曹相淡淡點了點頭,幕僚接著又不解道:“其實小人還是想不通,趙王世子為何對三郡之地這般執著,先前花了大力氣攔下戶部給那邊的軍需和餉銀,一計不成,如今又不惜搞得人盡皆知地陷害武元靖,將其緝拿入獄。”
“搞不懂便不需要搞懂,只需要去想他若是手握三郡軍政大權,一定是本相不願見到的就行了。去告訴楊文山的人,那個折子明日遞上去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在朔荒郡中耀武揚威的趙家父子的命運便就此定下。
“是!”幕僚恭敬應下,“哦,還有一事,楊行台向明公舉薦一個年輕人,說其有經天緯地之才,請明公收而用之!”
說著他又掏出一封信,遞了過去。
曹相接過,大略地掃了一眼,便隨手放在一邊,“剛誇完他,就露怯了。區區邊郡之地能有什麽大才。不過是與一些蠻荒邊民鬥了幾回,就吹噓成這般,我看這楊志高是在禦州待久了,眼界也變得如此狹隘了。”
幕僚笑了笑,“久不歷中京繁華,不見天下人傑薈萃,自是難免,明公也不必在意。”
“更何況,武元靖既已下獄,此等邊民怕已是被嚇破了膽,哪兒還敢來中京。”
“明公所言甚是。”
“行了。說個正事,這些日子,晉王黨那些人你要多盯著點,有任何異動立刻告知本相。”
“是。”
在距離相府不算太遠的地方,另有一座府邸,外表足夠大氣,內裡更是豪奢,但幾乎所有人都不會對此提出太多的異議,甚至除開禦史台那幫人之外,大多都覺得理所當然。
因為這兒的主人,叫陶必達,他是大虞的戶部尚書。
當這位武泰帝的錢袋子,結束了一場燈紅酒綠,帶著滿身酒氣回到府上,便有府上管家殷勤恭敬地迎了上來。
而後數位美婢好一頓溫柔服侍,洗面奶消解疲憊,衝擊波舒緩焦躁,片刻過後,陶尚書換上乾淨衣衫,心無雜念地坐在椅子上喝起了茶。
心腹兼管家也走了進來,向他匯報了一些情況。
陶尚書默默聽著,不時插幾句話。
“老爺,還有個事兒,武元靖被下了獄,這事兒需不需要咱們做些什麽準備?”
“怎麽?你覺得我還能去爭一爭三郡之地的軍權?你信不信我只要伸手,明日靖安衛的鷹犬就會登門?”
管家連忙欠身,“是小的魯莽了。”
“不是你魯莽,是你根本沒看明白這裡面的門道。”
陶尚書潤了口茶,緩緩道:“武元靖一個開府,還是執掌三郡之地這等重要門戶的,被告發這等罪過,沒有對峙,沒有申辯,直接就下了獄,你覺得這是趙王世子有實力辦到的?”
心腹悚然一驚,“您是說?”
陶尚書擺了擺手,“不確定,不瞎猜。我們啊,就當好陛下的錢袋子,然後晉王也好,曹相也好,咱們別得罪,該親近親近,若是這天哪日真的變了,我這個官兒也就當到頭了。”
心腹小聲道:“晉王如今是板上釘釘的儲君,老爺何不?”
“我是陛下的臣子,隻忠於陛下,此事無需再提。”
“老爺高義!”心腹佩服地誇讚一句,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這是前些日子咱們在朔荒郡那邊的人傳來的消息,說有一少年,精通財貨之道,老爺或許用得上。”
陶尚書挑眉接過,細細看了一遍,“此事我亦有所耳聞,當初趙王世子圖謀武元靖,便請我助了力,原來武元靖是這般破局的。”
他輕輕抖了抖信紙,“不過這等手段頗為粗淺,不過是一個尋常的手段,反倒是他對人心的把握,更能值得稱道。”
他沉吟片刻,“這樣吧,你留意著點,若是今後還有機會遇見此人,便順手招攬一二,你看著給他安排個活計,也不要寒了下面人的一片熱心。”
“老爺高義!”
靖安衛,一座座牢獄和刑訊房的中央,有一座並不算高的樓。
與其說是一座樓,不如說是一座塔。
一座立於魑魅魍魎之間,壓得妖魔鬼怪不敢動彈的大虞鎮妖塔。
鎮妖塔中,一位老者坐在椅子上,俯瞰著面前的一副棋盤。
棋盤之上,黑白分明,犬牙交錯,如同這個中京城中的雲詭波譎,在這位靖安衛衛公、大虞朝的鎮獄明王眼中,一目了然。
腳步聲謹慎而恭敬地響起,一個高壯的身影來到他的面前,然後單膝跪地,“義父。”
“嗯。”
老者只是淡淡的一句話,就讓這位在外人面前有著“怒目金剛”之稱,殺伐果斷的靖安衛大佬面露遲疑。
“孩兒想請義父救一下武伯晏。”
老者似乎沒有一點奇怪,又或者這根本就是無法引動他情緒的小事,頭也不抬,“為何?”
“武伯晏當初曾經深受義父喜愛,離開靖安衛也未曾忘記過出身,多次給我們推薦人才。而且他治軍嚴謹,在三郡之地立下功勞,也算得上於國有功。以他的品性,根本不可能做那種勾結外敵的事情,這純屬是趙王世子袁博的陷害!”
高大的靖安衛同知面露急切,“區區一個趙王世子,義父但凡一句話,他屁都不敢放一個,孩兒求義父莫要袖手旁觀?!”
老者輕輕一歎,摩挲著一顆玉質的棋子,緩緩道:“一年前,鄭王倒台,晉王獨大,朝堂之上,黨羽無數,聲勢驚人。”
“半年前,十余年不問朝政的陛下,開始親自閱覽奏章。”
“三個月前,晉王黨上書,請以折衝都尉杜遠景代武元靖都督三郡諸軍事,無果。”
“一個月前,趙王世子開始布局謀劃,意圖逼迫武元靖自己犯錯。”
“這條埋藏在千絲萬縷之中的線,你看懂了嗎?”
高大軍官面色一變,“義父的意思是,此事並非趙王世子貪欲作祟,而是晉王在背後推動?”
“他的心思我能猜到,但猜到歸猜到,沒有證據我卻不能做什麽。所以,還不能打草驚蛇。畢竟有太多雙眼睛,盯著老夫的出手了。”
老者笑了笑,“你敢直言為武伯晏說話,很好。”
高大軍官眼前一亮,“義父想來心頭必有思量,我等該如何行事?”
老者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這是武伯晏當初的薦書,既然他如此推崇這個小子,這任務落在這個年輕人頭上,也算是因果循環吧。老六正好在三郡之地,告訴他,讓他將此人帶入京城!”
高大軍官傻眼,“他一介白衣,怎麽可能!”
老者搖頭一歎,“你這腦子,要有老六一半好用,恐怕這天底下都沒幾個人是你的對手。”
“我看了看他的事跡,此子有些門道,且試試吧。”
老者揮了揮袖子,淡然道:“任他去鬧,老夫在後面看著,翻不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