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慎之與賀陸神的十局棋,下得比想象中要久一些。
賀陸神雖為靖安衛鎮撫使,又兼衛公義子,但在中京城中,靖安衛的名聲畢竟不算太好,往往被清流所鄙夷,不願沾染。
惹不起人家還躲不起嗎?
平日他想得一棋道高手對局,往往不能如願,而能夠被他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又大多實力不濟,以至於空有天賦而不得磨礪。
眼下與商慎之對弈,便如寶刀遇見了頂級的磨刀石,實力進境飛速。
而對於商慎之而言,雖然全面佔優,但此番也並非全是喂招和付出。
他也在接收著賀陸神所代表的當下圍棋風格,與賀陸神自己的攻防技藝,取長補短,融會貫通,並且提升著過往的技藝。
他的想法也很明確,既然整個靖安衛棋道之熱,蔚然成風,想來整個天下,定不會只有靖安衛孤芳自賞,圈地自萌。
錘煉提升一下自己的棋藝,當然也是一件極好的事情。
同時,這份棋譜若是最終達成所願,固然是他賀陸神獻與衛公的一片孝心,又何嘗不是他商慎之遞給衛公的一份見面好禮呢!
在趙王悍然朝他出手之後,他的出路除了靖安衛又還能有哪兒呢!
兩人這一下,就是兩日。
就當二人專心地下著棋的時候,一個消息,隨著往來的商旅,從朔荒郡傳入了沃川郡。
“你聽說了嗎?商家要完了!”
“啊?怎麽會!他們不是已經攀上了將軍府的高枝了嗎?”
聽見對方這句問題,帶來消息的人心頭瞬間得到了滿足,傲然自矜,“嗨!這你就不懂了吧!”
旋即聲音一低,環顧一圈,“攀上將軍府是事實,但誰能想到商家大郎居然膽大包天,得罪了趙郡守啊!將軍府又如何?趙郡守的背後,那可是趙王爺!”
“嘶!不是說那商家大郎如今改過自新,厲害得緊嗎?怎麽又會得罪趙郡守呢!”
“厲害得緊?呵呵,估計也就天香樓的姑娘會這麽覺得吧!我聽說,正是他有眼無珠,自以為攀上了將軍府就可以跋扈囂張,誰知道人家郡守府壓根不買將軍府的帳,直接將他押進了大牢!”
“什麽?都進牢獄了?”
“你以為呢?不然我會這麽說?如今商家大郎下獄,商家跟將軍府的線自然也就斷了,還得罪了朔荒郡守,你覺得商家還能繼續瀟灑嗎?”
“哎,這商家還真是命苦啊,還以為他們能夠就此重振雄風呢!說起來,商家也沒幹什麽壞事,怎麽就這麽背呢!”
“就是因為沒幹什麽壞事,才不長久啊!”
......
消息飛快在沃川郡中傳播,許多大族都接到了消息。
劉家,朔荒郡的世家之一。
和商家這種純粹的商賈之家不一樣,劉家這些年出過兩三位朝中官員,在這邊遠小郡之中,地位頗高。
此刻劉家老太爺坐在府中,默默聽完了管事的匯報,抿著嘴唇思量著。
劉家長子坐在下方,遲疑道:“父親,今日可是商家五長老的壽宴,請帖早就送來了,這時候來了這消息,咱們今日還去嗎?”
劉老太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麽能問出這種問題!為父實在是太失望了!”
劉家長子聞言面色一變,當即站起,一臉歉疚,“父親,孩兒知錯。孩兒並非那等冷血無情之人,只是擔心影響家族,故有此問。父親放心,孩兒稍後一定親去商府,告訴商家諸位,我劉家以禮義傳家,自有操守,絕不會做那等見利無情,遭人唾棄的行.......”
“夠了!”劉老太爺氣得嘴都抽抽了,“老子的意思是,這事兒還用得著問嗎?當然不去了啊!”
劉家長子聞言僵在原地,臉一陣青一陣白,手足無措地咽了口口水。
同樣的對話,也發生在其余各家。
於是,當時間漸漸朝著中午走近,郡中大族卻都無一人走出府門,去赴那一場早就說好的宴。
商家,大門口。
兩個負責牽馬迎客的小廝望著本該停滿馬車的門外,小聲地嘀咕著。
“這是怎了,今日不是五爺壽辰嗎?怎麽都快午時了還沒人上門?”
“你小點聲!不知道出事了啊!”
“啊?出啥事了?”
“聽說大公子在朔荒殺了好多人,其中還有郡守公子,現在被下了大獄,等著秋後問斬了!”
“什麽?大公子怎麽敢這麽乾!那咱們家豈不是完了?”
“誰知道呢!況且什麽咱們家,那是老爺們的家,你算老幾,也配稱咱們家!”
“怪不得,我說怎麽沒人來呢!”
就在兩人嘀咕的時候,身後響起一聲冷喝,“沒事幹了是吧?在這兒亂嚼舌頭!”
兩人扭頭,瞧見管家一臉冰霜地站在身後,登時面色一變,連忙分開站直。
“都給我站好了!再發現你們亂嚼舌頭,仔細你們的皮肉!”
看著管家撂下狠話轉身進門,兩人默默癟嘴,腹誹不已,商家都要完了,還牛氣個屁!
在仆役面前氣勢十足的管家,進了府門,卻立刻變得低眉順目起來。
商府院中,整整齊齊地擺著十幾張桌子。
正堂門口,商家的族老們站在階前,望著空蕩蕩的庭院,面色皆是難看至極。
瞧見管家走進,一個族老忍不住開口問道:“還是沒人來嗎?”
管家欠了欠身子,並未答話,但其意不言自明。
那族老憤憤地一跺手中拐棍,“這幫狗東西,也太勢利眼了吧!往日舊情是一點都不念了嗎?這不是赤裸裸地打我們商家的臉嗎?!”
“這臉打就打了,又能如何?”另一個族老哀歎一聲,“如果大郎真是犯下了那麽大的錯,咱們商家還能不能保得住都是兩說。”
“大郎這孩子,也真是的,果然還是那副德行!好不容易撞了大運攀上了將軍府的高枝,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還去得罪朔荒郡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爛泥糊不上牆!還連累整個商家!”
“可不是麽!我當初就覺得,這人怎麽可能一下子就改過自新,如今看來,就是踩了狗屎運!只是可憐我等皆要被其無端連累,可憐我商家數代基業啊!”
就在眾人漸漸開始將矛頭對準商慎之的時候,一個身影在一旁響起。
“喲!諸位這話,我可不愛聽了!”
商家主母,也是商慎之的生母緩緩走來,雍容姣好的臉上彌漫著冷意,溫婉悅耳的嗓音中也透出冰涼。
“先前商家無辜遭難,將軍府大軍抄家,是誰救下的你們?是孤身趕赴朔荒的大郎!當時你們一個個是什麽模樣?說的是什麽話?!”
“後來大郎幫助將軍府解決疑難,帶著將軍府的謝禮和友誼回到府中,你們又是什麽嘴臉?”
“這會兒說大郎的不是了?他若真的犯了大事,連累了商家,你們該說就說,該罵就罵!但這會兒說什麽早就看出來他沒個出息,還講什麽爛泥扶不上牆的話,我聽著犯惡心!他撒泡尿照照自己之前,你們是不是也該照照自己的樣子?!”
“胡說!”本就因為自己壽宴覺得臉面無光的五長老大怒,“大郎犯下的事情,難道不是事實?這空蕩蕩的庭院不是事實?滿城士紳避我商家如蛇蠍不是事實?怎麽你兒子犯了錯就連說都不能說了?僥幸得了一次武將軍青睞,就真以為他是什麽天才了嗎?他還是那個整日流連青樓不學無術的紈絝!”
商母聞言冷笑,“也比你那個卷著錢就跑路,派了幾十個人抓了七八天才抓住的好兒子強!”
被戳到痛處,五長老再度大怒,“你一個婦道人家,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兒!”
商母絲毫不懼,“我是商家家主夫人,商家主母,夫君兒子不在,我就是長房的代表,怎麽?你是覺得長房也沒資格在這兒說話?”
“夠了!”老一輩的族老一敲拐棍,“你們還嫌不夠丟臉嗎?!”
五長老冷哼道:“二叔,你可是瞧見的,不是我惹事兒,是有些人護犢子!”
商母哼了一聲,“什麽護犢子?眼下消息是真是假都不知道,我就看不慣有人在這兒咧著大嘴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消息都傳遍了!還是真是假都不知道,當這空空蕩蕩的庭院是假的嗎?”
商母面不改色,淡淡道:“萬一單是你人緣不好呢?”
“我......”五長老氣得臉都紫了,理智也被燃燒殆盡,“要是假的,我......我......我那幾間鋪子都不要了,捐給族裡!”
看著平日裡一毛不拔的五長老竟然發下這樣的“毒誓”,眾人都知道這是動了真怒了。
一旁另一個族老便溫聲勸道:“大嫂,少說幾句吧。你看把老五都氣得失了智了,畢竟今天還是他的壽辰。”
商母哼了一聲,沒再反擊,但是五長老卻不依不饒,“不行!那你還沒說,如果消息是真的,你怎麽辦!”
商母秀眉一凝,正要開口,門口忽然衝進來一個小廝,一臉喜色,“各位老爺、夫人,朔荒郡那邊又有消息了,大公子是被陷害的,那趙郡守被禦州行台大人當場摘了官帽,關進大牢,大公子被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