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趙北澤不說話,楊文山歎了口氣,揮了揮手,“押下去吧!”
等趙家父子和他們的手下都被押了下去,公堂之上,登時為之一空。
商慎之這時候,才向眾人致謝。
他先與楊文山致謝,楊文山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而後,他便來到賀陸神身前,朝著他深深一拜。
這位他在與趙公子動手之前,真正考慮到,並寄予了希望的幫手,也果然沒讓他失望,如約而至。
賀陸神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多大的事情,對靖安衛而言,一個小小郡守,沒太大的興趣。
“我在靖安衛衙門等你。”
說完,他便直接起身,和楊文山等人極其敷衍地抱了抱拳,便起身離開。
而楊文山和陸世儀也只是象征性地拱手回禮,看來兩邊的互相不順眼已經是明面上的東西了。
眼見此間只剩下了自己人,陸世儀便一個勁兒地朝楊文山使起了眼色。
楊文山無奈,便開口道:“商公子,久聞才名,咱們移步一談?”
商慎之自然躬身答應,於是二人再加上陸世儀,便一起來到了公堂之後的一處房間之中。
各自落座,楊文山緩緩道:“今日之事,請商公子不必多想,趙家父子多行不義,本官身為禦州行台,本就有衛護子民,處置不法之責。”
商慎之聞言依舊不減恭敬,“大人所行之份內之責,與在下對大人的感激,並不相衝。哪怕在下今日不是當事人,亦當感念行台大人及左丞大人,主持公道,救民於水火。”
對這番話,楊文山不置可否,不見喜怒,“自上次朔荒郡一見之後,陸左丞便屢向本官舉薦,說朔荒有大才,今日想請教公子一二,不知可否方便?”
陸世儀略帶緊張地看了商慎之一眼,機會難得,但他今日遭遇這等事情,大起大落,不知道還能有幾分心神,幾分精力?
楊文山這樣的問題,雖說得委婉,但商慎之知道,這壓根就不是什麽詢問,於是自然一口答應。
“請問商公子,如今我大虞與南楚,對峙已有數十年,你對此局勢如何看?”
“志高兄!”陸世儀一聽這問題,登時面色一變,開口反對。
這等問題,豈是一個邊郡年輕人可以知曉的?
當今天下,車馬很慢,兔子都吃窩邊草;經史不達,百姓難懂聖賢書。
對於未曾登過廟堂之高的絕大多數人而言,能夠通曉一郡一縣之事就已經很不錯的才幹了;
若能知曉一州之地的地理山川,風土人情,那就值得許多大人物拉攏;
若是了解數州之地,甚至如關中、河北、中原這等地域級別的文治、軍務,那就是可以揚名天下的大才。
固然這些東西可以從史書上去尋,從前人的書籍中去找,但那都是頂級大族核心子弟才有的待遇,等閑百姓哪兒有那個機會。
在陸世儀看來,這一問,分明就是不想給商慎之機會嘛!
楊文山神色平靜而堅定,陸世儀沒猜錯,他的確是不想給商慎之機會。
其一是此番之事,如果吸納了商慎之,那幾乎就是與趙王世子宣戰了。
這對於一向不願意卷入這等紛爭的他而言,並不劃算。
其二便是,商慎之居然跟靖安衛也有牽扯,出於堂堂文官的樸素道德觀,他對商慎之的感官自然有所下降。
最後就是商慎之先前在公堂上那一腳,讓飽讀聖賢書的他,殊為不喜。
綜合這三點,他只能讓商慎之知難而退了。
但他卻不知道,知難而退,從不是商公子的作風。
他的目光在二人面上轉了轉,眼見陸世儀還想說什麽,主動開口道:“陸大人,行台大人此題,在下也頗感興趣,欲抒拙見,拋磚引玉,繼而向行台大人求教一二,以壯見識。”
商慎之願意接招,楊文山自然開心,恰好這時候隨從過來稟報說,外面郡守府屬官聞訊而至,他便對陸世儀道:“道威兄,就勞煩你先去安撫一番。”
陸世儀無奈,給了商慎之一個自求多福的鼓勵眼神,轉身離開。
出來到了公堂之上,郡守府中郡丞、主簿、參軍以及各房胥吏等已經齊齊抵達,正交頭接耳地消化著方才聽到的那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陸世儀緩步走出的身影就仿佛消聲器,讓公堂之上瞬間安靜了下來。
“下官朔荒郡丞盧錦雄拜見左丞大人。”
在郡丞大人的提醒夏,眾人也明確了對面這個老者的身份,紛紛上前,問候起來。
陸世儀雖然不擅長官場逢迎,但基本的禮節還是手到擒來,和眾人熟練地客套著。
“諸位,行台的確在此,但現在有些小事,待事情處置完畢之後,自會與諸位一見。”
“左丞大人,下官冒昧問一下,大概需要多久?下官沒別的意思,就是好安排晚宴住宿之類的。”
陸世儀扭頭看了一眼後堂方向,心頭有些無奈,歎了口氣,“應該用不了多久。”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房中,起初不以為然以為此題必能叫商慎之知難而退的禦州行台楊文山,看著坐在他對面侃侃而談的少年,聽著他那些話,早已經震驚得合不攏嘴。
先前陸世儀前腳出去,商慎之便直接開口。
“大人欲問南北之勢,具體想讓在下從何說起?”
看著商慎之那信心滿滿的模樣,楊文山心頭是半點不信,“便先說說這南北對峙之勢的由來吧!”
商慎之微微一笑,朗聲道:“自祖帝立,天下分分合合已數百年,然則數百年中,雖偶爾南方割據,但終是撮爾小國,不成氣候,待中原歸一便可輕松而定。然此番竟能據南而對,我大虞挾一統北方之威,滿朝齊心之力,竟不能克,以至於對峙之勢竟達百年,想必行台大人之不解便在此處?”
楊文山平靜點頭,“商公子有何高見?”
“一國強盛,在明君、在吏治、在強軍,但歸根結底,在田畝、在人丁。要有足夠的人口,有養活這麽多人口足夠的土地,才能支撐起一個強國。以往之南方,看似廣袤,然千裡之地,既少人丁,又乏田畝,物產不豐,瘴癘遍布,昔年所謂之割據,不過數城,雖號帝王,實不如一州州牧遠矣。”
“然,大夏年間,夏高陽行新政,開埠通商於南方諸城,以輸海外之財;遷民拓荒於嶺南之地,以豐南境之糧,此為南方騰飛之基。後,大夏內無叛亂,外無邊釁,萬民賦稅暢通而達府庫,天下之財源源而抵中原,是為曠古未有之極盛。在此情況下,天下之人丁在短短五十年間,近乎翻倍。如今提起那一段歷史,誰不得誇一聲貞觀為歷代盛世之首,夏高陽為古今第一權臣?雖然後來後夏滅國,開海經略四方之政也漸遭廢止,但在那段極度的繁盛中,南方的人丁不斷繁衍,田畝不斷被開采,整個南方那些曾經的荒蠻之地,也漸漸多了人煙,興了教化。”
“等到後夏在數十年承平無事之中,盛極而崩,戰火紛亂之下,無數世家大族舉族南下,避禍江南,無數的流民也隨之湧入,他們帶來了北方的朝堂架構、學問、禮儀、和夢寐以求的勞動力,江南之地,終於迎來了它真正的春天。而這時候的北方呢?各方勢力征戰不休,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
他看著楊文山,“此消彼長之下,江南之地,如今比起北方,從田畝到人口,從賦稅到商業,以及由此而衍生出來國家機器,哪一樣真的比我大虞差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雙方對峙數十年還有什麽難以理解的呢?”
楊文山聽完,下意識微張著嘴巴,呆滯地看著商慎之。
對商慎之而言,這都是後來總結過的一些不算多麽深奧的結論,但對於當下的楊文山而言,這卻是他從來沒有思考過的高度與角度。
以往與人聊起,無非就是南朝有明君,本朝需休養,邊將太無能,大江有天險......
他從來沒有聽過誰能站在整個天下發展的高度,從最本質的土地人口的流動,來解釋如今為何近百年都不能天下歸一。
對於這樣的觀點,他不知道正確與否,但他只知道,自己無法反駁。
於是,他這一次,坐直了身子,以一種很認真的請教態度道:“那以商公子之見,南北雙方對峙之局面,將如何發展?”
話剛出口,他便補了一句,“請閣下放心,此言不傳六耳,老夫也絕不會因言而罪。”
你當我傻麽,主動給你把柄.......
商慎之腹誹一句,楊文山真的會不會怪他不知道,但他肯定不會說犯忌諱的話。
命運就如小兄弟,除開最信任的,千萬不要交到別人手裡。
“南北之勢,對兩朝陛下和廟堂諸公而言,定是要殫精竭慮,苦思其法,最終由吏治、兵製、人丁賦稅以及一些天命的層面,影響到具體的戰局上。但若是作判斷的話,其實並不算難。南朝雖然坐擁大江天險,但其都城金陵,就在江岸,所以,大江是天險,也是最後一險,什麽時候南朝的防線退到了大江一險,南朝就注定會失敗的。”
“而對我朝而言,我朝之雄兵強於南朝,騎兵更是雄壯遠勝,無法速勝者,蓋因地勢而已。如果在下所料不差,雙方之勢如今當犬牙交錯於淮泗之間,什麽時候在此地分出了勝負,什麽時候就是南北大勢日漸清晰之際。”
楊文山咽了口口水,腦海中,回想起前些日子回京述職,和曹相等人聊起南方戰局,如今正是酣戰纏鬥於龍首故地,也就是商慎之口中的淮泗!
這樣的事情,對他這個禦州的行政長官而言,都不算是耳熟能詳的普通消息,他一個邊郡少年是怎麽知道的?
他莫非真能偏居一隅而知天下事嗎?
聽到這兒,楊文山已經徹底感受到了陸世儀當初的震撼,也完全改變了先前對商慎之淺薄的認知。
篤篤篤。
敲門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久等不見人的陸世儀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行台?”
楊文山眉頭一皺,看著商慎之擠出一副笑容,“稍等。”
旋即他起身,走到門口,拉開房門,“催什麽催?你要我見,我這兒見了談了你又來催,那你到底想不想我見?不就是一幫郡守衙門的屬吏嗎?怎麽了?你這個行台左丞還不夠資格嗎?”
陸世儀懵逼地瞪大了眼睛,正想詢問這到底發生了啥。
砰!
房門又被楊文山直接關上。
陸世儀摸了摸差點被撞到的鼻子,心裡情緒複雜得一時都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鬱悶。
等他走回正堂,那幫人便又圍了上來。
“陸大人!行台大人怎麽說?”
“左丞大人?行台大人何時出來?”
聽著這些人的話,陸世儀把臉一板,“怎麽?本官在這兒招待你們不夠資格是嗎?”
眾人:......
房間內,楊文山又問了商慎之幾個問題。
商慎之雖然和回答先前兩個問題一樣,只是淺淺回答幾句,並未將自己的見解和盤托出,但那些在知識文字爆發時代能夠成為共識的歷史經驗,也足以給這位邊州行台無以複加的震撼。
他還想再問幾句,但這時候,商慎之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楊文山這才反應過來,已是一個多時辰過去,屋子裡都已經點上燈了。
於是,他傳令外面送些酒菜進來,要拉著商慎之一起吃飯。
商慎之卻主動道:“外間屬吏皆在候著行台,行台若是避而不見,恐生非議,在下深感行台救援之恩,改日定當登門拜訪,再與行台討教。”
楊文山聞言也隻好點頭,把著商慎之的手臂,依依不舍地將他送了出去。
而等商慎之離開,楊文山自然也出面安撫了一下郡守衙門的這些官吏,給他們吃了一顆定心丸,這才將眾人勸走。
房中就剩下這對正副搭檔時,陸世儀笑著調侃道:“我還以為你會留他徹夜長談呢,沒想到你還舍得放人家走。”
“道威兄,說實話,若非你一力舉薦,我險些因為傲慢而錯過人才啊!”
楊文山面露感慨,到現在依舊有幾分嘖嘖稱奇的意味,“此人一身所學,宏大精深,見解甚為獨到精辟,更關鍵的是,為人又知進退,殺伐果斷,有菩薩心腸,又有金剛手段,你看連靖安衛這些人都能搞好關系,這樣一個有本事又有手腕的人才,難得啊!難得啊!”
陸世儀:......
你之前不還覺得他囂張跋扈而心生不喜嗎?不還因為他跟靖安衛有牽扯而心頭不悅嗎?怎麽這些現在還能成他的優點了?
還殺伐果斷,菩薩金剛的,你這立場會不會太過不堅定了?
“那你與他提了要請他進行台府嗎?”
“沒有。”楊文山卻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然後解釋道:“行台府太小,容不下他這等如騰蛟起鳳的大才。”
陸世儀眉頭一皺,旋即有些驚訝道:“你不會是想把他推薦給曹相吧?”
楊文山卻再度搖頭,“我也在猶豫,他的本事是夠了,但你也知道,中京城可不是有本事就能成事的,那可是實打實的吃人不吐骨頭的龍潭虎穴啊!想要在那樣的環境下出人頭地,歸根結底是要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才行。”
他看著陸世儀,“要懂謀略,要有機變,否則再大的才也只會被權力碾碎成泥。”
陸世儀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你今日將我們繳獲的那個供狀燒掉,是不是就是為了不沾染趙王世子的陰謀,不至於引火燒身?而後稍顯僭越地給趙家父子當眾定罪,更是清晰地向趙王世子表態,表示自己公事公辦,無意參與進他在背後安排的那些事情?”
楊文山詫異地看著他,然後笑了笑,“道威兄,沒想到都到這個年紀了,你一下子開竅了啊!你以前不是最不屑於琢磨這些的嗎?”
陸世儀平靜道:“商慎之說的。他還說,如果他所料不差,你在向朝廷的奏章中也只會提今天提過的那些罪,並且明日便會將趙家父子放出來,軟禁在郡守府中。同時會修書給朝中的好友,讓他們幫忙爭取朔荒郡守的人選,希望能得一個同道中人。”
楊文山再度疑惑,盯著陸世儀,“當真?”
陸世儀點頭,“那是自然,親口跟我說的,本來我還算去找你理論呢!”
楊文山稍作沉吟,“拿筆來!”
“啊?”
“我要給曹相,寫薦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