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枯樹上立著幾隻小麻雀,半眯著眼兒打著瞌睡。猛然聽見有人進來,驚呼著,互相追逐著飛向遠處的牆頭。
“您請進,我這就去請師父來”小廝領著一個人進了堂屋。
來人穿著秋香色洋緞做的裉襖,外面罩著五彩刻絲銀鼠褂。一雙似睡非睡的瑞鳳眼斜飛如鬢,步履輕快地跟著前面引路的小么兒進了門。
這人真是陳金海。他一入堂屋便細細打量著這屋中陳設,隻覺得屋宇精美,鋪陳華麗。心裡便開始七上八下了起來。
向壁上看時,有一副《貴妃牡丹圖》畫工精細,栩栩如生,似是名家手筆。但上面的印章字紋被經年的雨水濡濕,水痕汙漬浸染著絹布,作者姓名不可考。看到這裡,陳金海略略松了口氣,端眼向下看去,堂屋正中的案上設有一方螺鈿嵌玉琉璃鏡,清供物件分立在左右,上面皆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想來也是,經年的戰亂兵禍,政治動蕩。這京師的戲班子一茬一茬地起來,又一茬一茬地散了,競爭之激烈可見一斑。這春熙班能維持這份光景,足可見往日的風光。陳金海不免連連興歎“陋室空堂!”但嘴角已經控制不住地上揚,心也漸漸落回了肚子裡。
“爺,您先稍坐,我們班主馬上就來!”小廝放下一杯熱茶,畢恭畢敬地立在身後。
“你們班中現有弟子幾許人呀?”陳金海低頭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問道。
“二十余人。”回答簡潔利落。
“呦!人還不少,這兵荒馬亂的,日子怕是不好過吧?”說著便將茶杯放回幾子上,手指輕點兩下。
那夥計會意,往茶杯裡又續了一杯茶,看杯底壓著兩枚銅錢,左右環顧一圈後才放松了警惕,眼疾手快地籠入袖中,俯身湊近說道“班主吸了大煙,嗓子早倒了。底下人也是散的散,賣的賣。您今天要買可討個便宜。”
一語未了,只聽前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陳老爺莫怪!”
陳金海氣定神閑地起聲見了個禮,只見一群半大的小子圍擁著一個人從前門進來。這人穿著過時的雲母色軟錦夾棉的長衫,胸前掛著一隻金燦燦的懷表,手中持著金絲楠木做的手杖。鴨蛋臉面,俊眼修眉,一雙桃花眼如春水瀲灩,顧盼神飛,見之忘俗。
陳金海愣在原處,忘記了動作。這樣美的人,他還是第一次見著,別說是男人了,女人也不及他十分之一的明豔動人。
“陳老板?”那人開口了,聲音清潤漂亮,雌雄莫辨。
陳金海沉醉地打量著這人,半晌沒有動靜。
“陳老爺,這就是我們沈班主了。”剛為他添茶的小廝開口提醒。
陳金海略略回了神,嘴裡應著“哦,哦”眼睛又不自覺地回到這個沈班主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才開口道“沈班主好——”
“不介意的話,叫我沈霑便好。”沈班主顯然已經習慣了被這樣打量,大大方方地落了座,等著陳金海回了神,才緩緩開口繼續道“如果我沒看錯,陳老板可是同行?”
被當眾揭短,陳金海有些無地自容。隻得紅著臉皮雙手抱拳道“沈老板好眼力!”
“無妨。”沈霑擺手道“我是個沒能耐的,春熙班落到我手上,已經敗落的不成樣子了。但好在孩子們身上的功夫不壞,承蒙各位同行不棄,願意收留他們......”
陳金海見沈霑如此磊落,又有這樣的才情和樣貌,自慚形穢,低著頭連連說“過譽過譽。”全程不敢抬頭與之對視,像個過街老鼠般縮著脖子,哈著腰。
“您看上哪一個了?”沈霑話音剛落,那些在門口張望的小子們便一字排開站在堂前,眨巴著眼睛,一臉渴望地等著被挑走。
“失禮了。”陳金海起身對著沈霑拱手道“可否讓堂下諸人都唱上一句。鄙人是唱生的,可多年未得一得意弟子,年前路過貴府聽得有人老生唱的十分好,是個好苗子。多方打聽知道咱們春熙班以唱旦享譽過京師,便喬裝入府。一是為了找沈老板搭班子唱戲,兩方借力,也好在京中立足;二便是想尋找此人。”
“我是唱不了了。”沈霑臉色微變,伸手去旁邊桌上的端茶。
陳金海隻當是沈霑看不上他這個剛入京師的小戲班,便開口說“我們家世代梨園,在南城也是小有名氣的,我唱兩句給沈班主,您看看。”說著便唱了幾句。
瓷器碎裂的聲音打斷了陳金海。他詫異地抬頭,對上了沈霑手足無措的神情。
沈霑也被驚地驀然起身,水漬已經滲進了棉衣,白瓷杯子在青黑的地面上裂出一朵花的形狀,杯底的茶葉上一縷熱氣嫋嫋升起,迅速被冷風呷去。
沈霑顫顫巍巍地落回了自己的座位,扶著額頭道“您唱的極好……只是沈某近來身體實在不適,想是沒法子和陳老板搭戲了。”說話間,已經有小廝上前收拾好碎了的杯盞,用紅紙包好念叨著“歲歲平安,碎碎平安”出了門去。
沈霑也收拾好情緒,略微欠身說“您瞧,這一個冬天熬下來,身體越發壞了,眼前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真切,打翻了茶杯。”
陳金海看他被病痛折磨的慘白的面色,便知沈霑沒有故意推諉, 就沒再說什麽,也回座位上坐定。
“那就找人吧?”說罷沈霑便示意左邊開頭的孩子唱一段,那孩子略略向前一步,作勢便唱。
但剛一開口,陳金海就搖搖頭,接下來七八個都是如此。
沈霑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沉下臉來說“陳老板不會是看上我的入室弟子了罷?”
這一問,真就把陳金海嚇了一個激靈,他確實沒想過這種情形,若是如此,那沈霑定是不會放人的。既然這樣,他初來乍到也不好去得罪這個人“沈老板多慮,行有行規。若我瞧上的人是沈老板的弟子,陳某人定不會橫刀奪愛。”略作思考後“要不這樣,您的親傳弟子就不必試了。”
沈霑不置可否,手一抬,一排中便又一兩個從隊伍中退身出去。余下的人繼續唱道“一輪......”陳金海連連搖頭,說“下一個”。
“呦,好生熱鬧!”眾人齊齊回頭向外看去,只見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佝著腰進來。
“趙三爺來啦,您稍坐。”沈霑沒有起身,隻做了個請的姿勢。
那人輕車熟路的找了個椅子坐下,小廝忙給上茶,給端了一碟子瓜子。這趙三爺也不客氣,翹起二郎腿便開始呷了一口熱茶,愜意地晃了晃腦袋道“還是沈爺您這邊的茶好啊。”說話間拿著賊溜溜的小眼睛把眾人量了一遍,才故作驚訝狀,笑嘻嘻對陳金海說“您繼續——”
“一輪——明月——照——”孩子們挨個兒斷斷續續地唱著,直到最後一個收了聲。
陳金海搖搖頭,起身告辭便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