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符背著雙肩包一路漫步,走了半個時辰後,在明聖湖畔邊尋了一地勢高聳處停下,即便是在汛期內湖水豐沛充盈,也是淹不到這裡的,附近土坡上遍植有垂柳、香樟、銀杏等樹木,枝繁葉茂、綠意盎然,它們在頭頂上編織了一層天然的華蓋,遮蔽了有些扎眼的日光,而腳下的草地又給土坡施了一層呵護,隻覺松軟清香,四周零星冒頭的繡球花、金絲桃組成團簇相擁爭放,一時間直讓人迷醉其中流連不已。
“幸好是我先早到了一會兒。。。”劉義符腹中呢喃暗自慶幸,他先是取下背包裡的一張寬大的莞席鋪上,又跟變戲法似的拿出小風爐,小桌案,外加一隻熟盂和兩隻瓷杯均置於梨花木小案之上。他取了一些碳放入風爐,手裡火石摩擦了幾下,生了微弱的火星,就伴著乾草一起下到爐裡,一縷青煙嫋嫋升起,穿過樹蔭浮在半空十分顯眼。
不遠處傳來車軲轆轉動的摩擦聲,劉義符馬上停下手中擺弄的物件,尋聲急切望去,見那牛車在道旁停下,隨行的車夫和扈從都恭敬的立在牛車兩旁,一侍女先走出車廂,撩起車簾提醒車中之人道:“小娘子,到明聖湖了。”
“哈啊~”車中之人慵懶的打了個呵欠,隨即回過神謹慎小聲的問身邊的侍女:“小環果真到。。。到了嗎?”
“稟告小娘子真到了。”然後小環見那個車中人還不走出,就馬上湊近那車中人耳邊低語道:“劉郎君早在那裡候著了,小娘子就莫要故作矜持了。”
車簾子一掀,走出的豆蔻女孩不是王貞璿又是誰?只見她身著粉色桃花襦裙,頭上盤的是蜿蜒曲折的靈蛇髻,與往日的靈動脫兔相比,今天的裝扮更加隨意可愛,小臉略微泛起朱霞,怯生生的走到劉義符跟前行禮道:“貞璿此番遠來路上泥濘難行,故而誤了些時辰,沒有按約定之時與劉郎君相見,還望劉郎君海涵。”
劉義符連忙拱手回禮道:“王小娘子一路舟車勞頓,在下這次來三吳處理差事,本因親自抽空去小娘子府上叨擾,只因這明聖湖初秋之時風光正盛,若吾獨享之豈不惜哉?所以欲邀請小娘子一道賞景,就容車兵在這裡給小娘子賠個不是了。”
小環見二人相敬如賓的模樣,捂住嘴撲哧輕笑一聲,沒有完全繃住,她也沒顧慮主仆之禮,就徑直上前一隻手抓住一個人,將兩人連拉帶拽的拖到莞席邊上,再安排兩人坐好,自己則回到王貞璿身後,十分恭敬的立好姿態恢復如初,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劉義符原地坐好,從背包中拿出一塊形似茶餅的褐色圓形物件,他先用竹筴夾住茶餅,放到風爐上烘烤片刻後,便請王家下人遞來之前準備好的碾子和碾輪,把烤好的茶餅碾碎後放到一邊備用,又從下人那裡取了鍋,盛滿水將之煮沸後下茶粉攪拌,再喚來小環幫忙倒入熟盂,最後用竹瓢再摻進瓷杯端到王貞璿跟前。
王貞璿端起瓷杯,看著茶湯有些疑惑道:“此製茶法不加蔥薑、橘皮、米漿乎?”
劉義符正色道:“茶之本味清新淡雅,何複添加無用之料?此乃一陸姓老者授予吾製茶之法,名曰:煎茶法。”其實陸羽煮茶時還要加鹽攪拌,但劉義符覺得那樣調口味的話,可能喝起來會比較怪異,而且他也怕王貞璿喝不習慣,所以就沒有添加。
王貞璿聽罷先是輕嗅茶香,又小心翼翼的淺啄了一小口,嘴角微微翹起笑著說道:“這茶葉餅經過烘焙後,茶香味更為濃烈,倒是與尋常製茶之法有雲泥之別。”
“只可惜現在身在野外條件受限,不能用更為先進的炒青之法來製茶,而茶之上品鄙人以為以清明前采摘者為冠,這中元之後的秋茶終究還是稍遜一籌,待到來年清明時節,在下定教王小娘子一品這明前茶之香韻。”劉義符起身搖了一下疊扇,故作高深的講解道。
“那小女子就承蒙車哥兒的美意了。”王貞璿美目流轉,雙眼如一汪溫婉的秋水閃爍著期待的光芒,又是朝劉義符作了一揖,看得劉義符也是心頭一顫,不敢直視。
頃刻之間,晴空萬裡忽有一道悶雷乍起,聲響振聾發聵,細如銀針的雨絲貼著樹葉滴滴滑落,明聖湖上裹了一層連綿不絕的氤氳,煙雨朦朧,如夢似幻,目光所及之處一片鏡花水月,隨著雨越下越大,直至把遠處的寶石山、黃龍洞二景都隱沒了去,就連近前睡蓮上棲息的青蛙,都感到畏懼,就直接躍入了湖裡。
王家眾下人見狀,連忙用木棒支起一大張油紙當車蓋,來為兩人遮風擋雨。
劉義符突然眉頭一皺道:“真掃興啊!雨勢過大無法漫步遊湖,這光是飲茶談天,也感覺甚是無趣,在下近日新譜了一首曲,王小娘子可願意聽否?”
“還請車哥兒試彈,小女子願意靜聽。”王貞璿笑盈盈的點頭表示同意。
劉義符向小環使了個眼色,小環立馬心領神會,馬上就和另一位扈從從車裡搬來了一把古琴放在小案上以供彈奏,劉義符先是點了身邊博山爐裡熏香,又輕撫了一根琴弦試了一下音色,隨即手指開始撥弄出悠揚的韻律,直聽得他柔聲緩緩唱道:“風吹雲動天不動,水推船移岸不移,刀切蓮藕絲不斷,山高水遠情不離,雨綿綿情依依,多少故事在心裡,八月煙雨蒙蒙唱揚州,百年巧合話驚奇。善惡皆會得報應,禍福自然有天理,姻緣樁樁似線牽,萬事幽幽當自立,雨綿綿情依依,多少故事在心裡,八月煙雨蒙蒙唱揚州,百年巧合話驚奇。。。
待到劉義符唱完,王貞璿雙目緊閉還在回味曲中詞語,喃喃自語道:“禍福自然、姻緣線纖。。。”直到小環在背後耳語了她幾句才反應了過來,頓覺臉上似燒開來的沸水一般,埋著頭支支吾吾的問道:“車。。。車。。。哥兒,此曲喚做何名?”
“煙雨唱揚州。”劉義符肅然拱手道。
“想我王貞璿不曾聽聞俞伯牙為鍾子期彈奏高山流水時,是何等余音繞梁、動人心魄,然今聞車哥兒這一曲煙雨唱揚州後,怕是遍尋天涯也是難覓佳音了。”不知何時王貞璿的睫毛上竟不自主的附上幾滴清淚,她怕被劉義符看見慌忙拿袖子遮擋,小環則立即遞上絲巾給她擦拭。
“王小娘子這曲中之詞有些過於直白露骨了,車兵多有冒犯,還望王小娘子海涵。”劉義符連忙低頭拱手致歉。
王貞璿搖了搖頭,擦去淚水,臉上轉悲為喜緩緩道:“此非是車哥兒之誤,乃是我自己剛才聽得有些感懷傷神。”
劉義符看著笑中帶淚的王貞璿一時百感交集,只剩下想到她可能來年就要香消玉殞的結局,想到她母親後半生獨自孤苦的活在陰影之中,想到歷史上王家在孫恩之亂後家破人亡的淒涼境地,自己的胸中只剩下沉重的責任感和無形的保護欲。這份重壓就像被共工撞倒的不周山一樣,壓得他心裡的那根緊繃的琴弦,片刻不敢放松。
這朦朧的秋雨約莫下了半個時辰,終於到了虹銷雨霽的時候,下人們收了油紙蓋,又換了席子,只聽到一聲宏亮的:“咕嚕~”的聲音從王貞璿的肚子裡傳出。
“王小娘子怕是餓了吧,待吾為汝下廚做吃食。”劉義符說完就從背包裡提出了一隻用油紙包裹好的已經拔完毛、宰殺好的野兔。
“怎麽能吃兔兔?兔兔多可愛啊,更何況君子遠庖廚。。。”
“孔聖人也說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王小娘子你就瞧好吧。”劉義符沒等王貞璿說完,就又跟變戲法似的從背包中拿出幾個裝香料的布袋,裡面裝的是小茴香、食茱萸、八角、花椒、胡椒、薑片。他先是把薑片和花椒和兔肉一起放入鍋裡焯水,撈出後抹上鹽小茴香、食茱萸、八角、胡椒醃製了一會兒,最後在兔肉表面塗了油架到火上炙烤起來。
一時間香氣四溢,兔肉烤得滋滋冒油,周遭之人聞之皆是口內生津,王貞璿也是不爭氣的從嘴邊滲出了口水,她趁別人沒發現馬上就用方巾擦乾淨了。
劉義符見兔肉烤的差不多了,正欲割下一塊給王貞璿先嘗嘗味,就聽到遠處傳來了一個陌生的少年聲吟誦道:“水流理就濕,火炎同歸燥。賞契少能諧,斷金斷可寶。千計莫適從,萬端信紛繞。巢林宜擇木,結友使心曉。心曉形跡畧,畧邇誰能了,相逢既若舊。憂來傷人。片言代紵縞。。。”
這是誰在吟詩作賦呢?在詩句的字裡行間中,聽起來有與舊友相逢甚歡之意,不過我劉義符在錢塘也沒朋友啊?如果硬要說的話,那個陳作之勉強算是吧。
一個臥蠶眉,荔枝眼,長方臉,明眸皓齒,頭戴黃色巾幘,上半身袒胸露乳,下半身赤腳跣足,整個人全身都被雨水打濕了。這位浪蕩少年文士目空一切,徑直走到劉義符跟前,他先聞了聞空氣中彌漫的香氣,隨即就把眼睛的注意力放到了正在炙烤的兔肉上,說是遲那是快,他剛準備雙手一探把整隻烤兔順走,就被劉義符摁住鉗住雙手動彈不得了。
“這位兄台行個方便吧,在下剛才尋味而來,而且受困於觀裡的服喪之期,鄙人已數月未食肉了,現在頓頓吃都是素食、淡羹,苦也,苦也!”那少年文士一臉委屈,苦苦哀求劉義符大發慈悲。
“你說給你就給你啊?汝乃何人?”劉義符有了桓振那次的前車之鑒,在打量這個放浪不羈的少年時,保持著十二分的警覺,畢竟魏晉這個時期的狂人瘋子太多,雖不想輕易與人結怨,但還是留了個心眼,要是他敢亂來就立馬按倒。
“別亂來啊,小心我對你不客氣了!”劉義符發出最後的嚴正警告。
“這不客哥兒嗎?怎麽變成這樣了?”王貞璿捂嘴失聲叫道。
“啊?這不是璿表妹嗎,你怎麽也來遊覽這明聖湖?”少年文士也是吃了一驚。
“客哥兒。。。表妹。 ”劉義符聞言後,立即變臉換了一副極具親和力的溫柔表情說道:“靈運兄我可是尋得你好苦啊,鄙人彭城劉義符劉車兵。幸會,幸會!”
謝靈運連忙作揖拉著劉義符的手讚歎說:“哦,你就是那個鑿壁提詩的劉車兵?在下拜讀過你寫的詩句,氣勢磅礴,有吞吐眾生,睥睨天下之感,跟我寫的一部分山水詩相比亦有相似之處,真是相逢恨晚啊!”
“謝郎君謬讚了,鄙人的作品華而不實罷了,當不得這般誇獎。”劉義符心想可不是嗎,這是你那個很出名的粉絲寫的,老實說他在山水詩上的造詣也受了你的影響啊。
眾人誤會解開後,下人先給謝靈運換了濕衣物,然後小環切了烤肉給大家分了,謝靈運解了巾幘披頭散發,不顧形象的吃了起來,王貞璿也是直接狼吞虎咽的啃起了肉,眾人對食物的喜愛,看得劉義符這個廚師很是滿意。
就在眾人酒足飯飽後,劉義符突然想起了什麽,從懷裡摸了摸,把那本從杜該手裡接過的布包取出,然後緩慢撩開布匹,打開竹簡定睛一看,上書:《老子想爾注》。然後他就拿著這本竹簡詢問謝靈運道:“謝郎君,此書從杜觀主處所得,汝可知他這是意欲何為?”
謝靈運臉上瞬間變成了一副恐懼之色,額頭上冒出了很多冷汗,整個人瞳孔收縮,雙手捏著劉義符的肩膀,使勁猛搖道:“我聽說近來在山陰縣附近此書人手一本,看了此書者就會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宛若行屍走肉,最後癲狂發瘋攻擊身邊親近之人,做出很多傷天害理之事,直至七竅流血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