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入梅後，雨就劈裡啪啦下個不停。

　　街角便利店，孟晨出神盯著幾若被水汽洇透的櫥窗。

　　膠痕一濕，就更顯眼，那裡曾貼著當下最火熱遊戲《無界探索》的海報。

　　他還記得內容。

　　“十二區開放，相約七月七！”

　　突然，感應門鈴發出老舊刺耳嗡鳴，把思緒扯回。他轉頭過去，有氣無力地背出那句每天要重複上百遍的句子:“您好，歡迎光臨城友。”

　　客人是位女性。

　　一米六左右，容貌出挑。臉蛋是和身材一樣的嬌小可愛，彎彎眉眼間鋪滿剛從校園走出來的涉世未深。

　　穿著合身但完全不合適的深色正裙裝，領口別一枚和她幾分相似的琺琅彩嵌藍寶石麋鹿胸花。

　　她筆直向櫃台走來，高跟鞋噠噠清脆有力。

　　“需要點什麽?”孟晨語氣沒有變化，依舊在刻板扮演售貨員角色。

　　少女撐開肩膀，雙手很有氣勢地拍在桌上，一開口直截了當:“我要你。”

　　三個字。

　　擲地有聲。

　　聽起來曖昧極了。但孟晨枯死的心不為所動，兩顆死魚眼平靜看著她:“請不要調戲櫃員。”

　　少女仰頭，和他對視上，目光認真且執拗:“不是調戲。”

　　“我要你，孟晨，ID五都雄。”

　　“33年聯賽半程第一戰隊的絕對核心，亞洲杯冠軍MVP。”

　　“被譽為最璀璨的流星，曾是最有希望在二十歲之前加冕為王的選手。”

　　她的眼也很好看，梅雨季的水汽都似從這一對眸子裡溢出來的。瞳仁偏大、佔了眼廓近四分之三，一潭墨池樣的清澈。少女的眼就是這麽動人，又發自心底沽湧出情感，便在這份美上多出來幾分剜進心窩的力量。

　　“自我介紹下，廬市乙級戰隊明月樓的新老板，吳萸。”少女抬起手，向前伸出，越過櫃台。

　　孟晨移開目光:“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好像烤腸機要比少女的容顏更有吸引力。

　　“三年而已，你現在也不過才二十歲，要回歸嗎?”少女沒有落下手，“很多喜歡你的人都在期待。”

　　滾輪帶動烤腸旋轉，窸窸窣窣一陣滋啦冒油，等“啪”一聲，腸衣鼓脹炸開，孟晨才回過神，把頭一搖:“算了吧。”

　　吳萸還是沒有放下手，反而抬得更高，幾乎杵到孟晨鼻子，用平靜的語氣說著並不算平靜的話:“算了?為什麽算了?”

　　“就縮在這麽個破便利店裡，頂著這麽一張喪氣的臉?”

　　“你甘心嗎?”

　　“你還記得三年前的自己是什麽樣子?”

　　“要看看嗎?”

　　她另一隻手掏出手機，輕觸亮屏，屏保是一張照片。

　　高瘦男孩用力捧起鍵盤狀獎杯，抬頭仰望，熾熱、虔誠地盯著它。他在笑，發自心底的，有些難以控制表情以至五官失控，不算好看，但神采飛揚，在發著光，讓一旁黑絲花旦主持都黯然失色。

　　彩帶定格在飄揚的那一瞬，可熱切的歡呼聲已隨記憶山崩海嘯地湧進耳中。

　　這是第三屆亞洲杯冠軍賽，4:0橫掃對手，自己捧杯的那一刻。

　　當時他認為，這只是開始。

　　自己會成為王，會建立王朝，會統治一個時代。

　　但它...確確實實是唯一的一座了。

　　孟晨神情恍惚。

　　照片裡那個意氣風發的陌生人真是自己?

　　“不想再追逐一次夢想嗎?”吳萸探頭，確認屏幕在亮，繼續說下去，“你不是被淘汰的，只是外因......”

　　孟晨打斷她的話，語氣麻木:“嗯，是的，外因。”

　　“夢想很好，但現實更重要。”

　　“當年那事鬧得多大，你應該聽說過。”

　　他深吸口氣:“這三年來有不少隊伍找過我，但我一直都沒能回去，就是這個麻煩解決不掉。”

　　這是一個很俗套狗血的故事。

　　在電競上極有天賦的少年，出生在一個對“遊戲”有惡劣偏見的家庭。

　　一開始還能瞞著。

　　直到亞洲杯奪冠，紙包不住火，在父母那漏了馬腳。

　　正常家庭見孩子半年能掙四十多萬，甚至還有幾個加在一起高達百萬的代言在商談，多少也會讓步——沒什麽比錢更有說服力。

　　但孟晨父親不。

　　他似乎一直都沒從00年對網絡遊戲的謾罵批評中走出來，仍以為這個時代還是那個時代，一點都無法接受。

　　得知消息後，痛罵自己兒子墮落失敗，痛罵戰隊禍害人間。

　　也說到做到，連著一周想方設法地鑽進訓練基地，見什麽砸什麽，什麽貴砸什麽。孟晨賺的錢都用來賠償損失。

　　戰隊被逼的沒辦法，惹不起還躲不起?可前腳才搬家，孟父後腳就報警“拐賣人口”。畢竟當時孟晨才十七歲，是個未成年人。

　　最致命一擊的是，孟父痛哭流涕，甚至當記者面給自己兒子下跪，懇求他不要打遊戲。

　　孟晨能怎麽辦?

　　他只能回家，窩窩囊囊在房間裡縮半個月，被孟父又打又罵催促著做起這份一個月工資只有三千五的便利店櫃員工作。

　　哪怕現在他已成年。

　　過來接觸的戰隊一問，孟父這個麻煩還沒解決，就生幾分退意。有抱希望的，才多接觸幾天，孟父就舉著棍子找上門，見著就打，毫不留手。

　　於是...什麽都沒了。

　　“我知道。”吳萸語氣比他更平靜，這隻手舉累，換了另一隻手，“戰隊裡一聽說我要招攬你，反應跟吃了兩斤香菜似的。這些事他們都和我說了。”

　　“但這些麻煩和你的價值相比起來不值一提。”

　　“我能解決。”

　　孟晨咧嘴，是嘲笑、也是自諷，抬頭看一眼腦袋頂上的時鍾:“你知道嗎?白班是下午六點半交班，從我這到家，公交是二十到三十分鍾，如果我七點還沒到家，他就會奪命電話給店長。”

　　“辭職也不可能，他會盯著我，確認一切情況。”

　　“我工資卡都在他手裡。”

　　“你打算怎麽解決?”

　　吳萸一本正經:“三天后，你會因表現出色，被總部升遷至城友大廈店當店長。”

　　孟晨一愣，想到什麽，驚訝看她。

　　吳萸點頭，鎮定自若:“嗯，城友是我家的。”

　　“你放心，絕對萬無一失，手續都會是真的。”

　　城友...

　　全國最大的連鎖便利品牌。

　　孟晨抿了抿嘴:“但不管怎麽做，我始終還是要在賽場上拋頭露面。”

　　吳萸又換了一次手:“說句不好聽的，你畢竟三年沒碰過遊戲，還不確定狀態如何、能不能登場。我這次是準備先聘請你為助理教練。”

　　“狀態恢復好再考慮登台的事吧。”

　　孟晨深吸口氣，目光重新和她對視上。

　　小鹿一樣的眼睛裡，狡黠又靈性的光。

　　這句話反而讓他浮萍一樣的心鎮定下來。

　　至少...她不是因為年輕的一時腦熱，而是從利益出發仔細思考過。

　　他抬起手，和她握住:“從助理教練開始嗎，也不壞。”

　　吳萸嘿嘿一笑:“那就這麽說定了，三天后，總部調令，到時候我們再簽合同。”

　　孟晨看她走出去，門外保鏢撐開傘。

　　少女揮揮手推開，抬頭看昏沉沉的天，嘟囔一句:“唔，好像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