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府衙之內,包黑子道:“常言‘觀書引睡魔’,我此時正睡不著,何不將它消遣?或者看了困倦起來,也未可知。”想著走到面前,取來一看,誰知並不是書卷,乃是郡廟內一本求簽的簽本。
包黑子暗喜道:“我不能安睡,深恐沒有應驗,現在既有簽本在此,何不先求一簽,然後再為細看。若能神明有感,借此指示,豈不更好。”隨即將簽本在神案上複行供好,剔去蠟花,添了香火,自己在蒲團上,拜了幾拜,又禱告了一回,伸手在上面,取了簽筒,嗦落嗦落,搖了幾下,裡面早穿出一條竹簽。
包黑子趕著起身,將簽條拾起一看,上面寫著五字,乃是第二十四簽。隨即來至案前,將簽本取過,挨次翻去,到了本簽部位,寫著“中平”二字,按下有古人名,卻是驪姬。包黑子暗想道:此人乃春秋時人,晉獻公為他所惑,將太子申生殺死,後來國破家亡,晉文公出奔,受了許多苦難,想來這人,也要算個淫惡的婦人。複又望下面看去,只見有四句道:不見司展有牝雞,為何晉主寵驪姬。婦人心術由來險,床第私情不足題。
包黑子看畢,心下猶疑不絕,至於頭一句,不見司晨有牝雞,就是母雞起床打鳴。為什麽會有如此的卦象呢?自己在燭光之下,又細看得兩回,竟想不出別的解說來,隻得將簽本放下。聽見外面已轉二鼓,就此一來,已覺得自己困倦,轉身來至上首床上,安心安意,和衣睡下。
約有頓飯時刻,朦朧之間,見一個白發老者。走至面前向他喊到:“貴人日來辛苦了,此間寂寞,何不至茶坊品茗,聽那來往的新聞?”包黑子將他一看,好似個極熟的人,一時想不出名姓,也忘卻自己在廟中,不禁起身,隨他前去。到了街坊上面,果見三教九流。熱鬧非常。走過兩條大街,東邊角上,有一座大大的茶坊,門前懸了一面金字招牌,上寫“問津樓”三字。包黑子到了門口,那老者邀他進內,過了前堂一方天井中間,有一六角亭子,內裡設了許多桌位。兩人進了亭內。揀著空桌坐下,抬頭見上面一副黑漆對聯是:尋孺子遺蹤下榻,專為千古事;問堯夫究竟卜圭,難覓四川人。
包黑子看罷。問那老者道:“此地乃是茶坊,為何不用那盧同、李白這派俗典,反用這孺子、堯夫,又什麽卜圭下榻。豈不是文不對題。而且下聯又不貫串,堯夫又不是蜀人,何說四川兩字。看來實實不雅。”
那老者笑道:“貴人批駁,雖然不錯,可知他命意遣詞,並非為這茶坊起見,日後貴人自然曉得。”
包黑子見他如此說法,也不再問。忽然自坐的地方,並不是個茶坊,乃變了一個耍戲場子,敲鑼擊鼓,滿耳咚咚,不下有數百人圍了一個人。圈子裡面,也有舞槍的,也有砍刀,也有跑馬賣線,破肚栽瓜的,種種把戲不一而足。中間有個女子,年約三十上下,睡在方桌上,兩腳高起,將一個頭號壇子,打為滾圓。但是她兩隻腳,一上一下。如車輪相似。正耍之時,對面出來一個後生,生得面如傅粉,唇紅齒白,見了那婦人,不禁嬉嬉一笑。那婦人見他前來,也就歡喜非常,兩足一蹬,將壇子踢起半空,身軀一拗、豎立起來,伸去右手,將壇底接住。只聽一聲喊叫:“我的爺呀,你又來了。”
忽然壇口裡面,跳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阻住那男孩子的去路,不準與那女子說笑。兩人正鬧之際,突然看把戲的人眾,紛紛散去。傾刻之間,不見一人,只有那個壇子,以及男女孩子,均不知去向。
包黑子正然詫異,方才同來的老者,複又站在門前說道:“你看了下半截,上半截還未看呢,從速隨我來吧。”
包黑子也不解他,究是何意,不由信步前去。走了許多荒煙蔓草地方,但見些奇禽怪獸,盤了許多死人,在那裡咬吃。包黑子到了此時,不覺得心中恍惚,懼怕起來,瞥見一個人,身睡地下,自頭至足,如白紙仿佛,忽然有條火赤煉的毒蛇,由他鼻孔穿出,直至自己身前。
包黑子嚇了一跳,直聽那老者說了一聲:“切記!”不覺一身冷汗,驚醒過來,自己原來仍在那廟裡面。聽聽外邊更鼓正交三更。扒坐起來,在床邊上定了一定神,覺得口內作渴,將王朝喊醒,將茶壺桶揭開,倒了一盞茶,遞與包黑子,等他飲畢,然後問道:“大人在此半夜,可曾睡著麽?”
包黑子道:“睡是睡著了,但是精神覺得恍惚。你睡在那邊,可曾見什麽形影不成?”
王朝道:“小人連日訪這案件,東奔西走,已是辛苦萬分,加之為大人辦畢順的案,茫無頭緒,滿想在此住宿一宵,得點夢兆,好為大人出力,誰知心地糊塗,倒身下去,就睡熟了。不是大人喊叫,此時還未醒呢。小人實未曾夢見什麽,不知大人可得夢?”
包黑子道:“說也奇怪,我先前也是心煩意亂,直至二更時分,依然未曾合眼。然後無法,隻得起身走了兩趟,誰知見神案上,有一個簽本……”就將求簽,對王朝說了一遍。說著又將簽本破解與他聽。
王朝道:“從來簽句,隱而不露,照這樣簽條,已是很明白了。小人雖不懂得文理,我看不在什麽古人推敲。上面首句,就有‘雞子司晨’四字。第二句,是個空論,第三句,婦人之心險正合‘牝雞司晨’四字。”
包黑子見他如此說法,乃道:“據你說來,也覺在理。姑作他在此時,你有如何辦法?”
王朝道:“要不回去跟小魚兒商量一下?”
包黑子見他言之鑿鑿,細看這形影,到有幾分著落,乃道:“這簽句你破解得不錯了,可知是我求簽之後,身上已自困倦,睡夢之間,所見的事情,更是離奇,我且說來,大家參詳。”
王朝道:“大人所做何夢?簽句雖有的影象,能夢中再一指示,這事就有八分可破了。”
包黑子道:“我是一齊來的,但是這夢甚難破解。不知什麽,又吃起茶來,隨後又看玩把戲的,這不是前後不應麽?”當時又將夢中事複說了一遍。王朝道:“這夢小人也猜詳不出,請問大人,這‘孺子’兩字怎講,為何下面又有下榻的字面?難道孺子就是小孩子麽?”
黑子見他不知這典,故胡亂的破解,乃笑道:“你不知這兩字原由,所以分別不出。我且將原本說與你聽。”
乃道:“這孺子不是作小孩子講,乃是人的名字。從前有個姓徐的,叫做徐孺子,是地方上賢人。後來有位陳蕃專好結識名士,別人皆不來往,惟有同這徐孺子相好。因聞他的賢名,故一到任時,即置備一張床榻,以便這徐孺子前來居住,旁人欲想住在這榻上,就如登天向日之難。這不過器重賢人意思,不知與這案件有何關合?”
王朝不等他說完,連忙答道:“大人不必疑惑了,這案必是有一姓徐在內,不然,那奸夫必是姓徐,惟恐這人逃走了。”包黑子道:“雖如此說, 你何以見得他逃走了?”王朝道:“小人也是就夢猜夢。上聯頭一句乃是‘尋孺子遺蹤’,豈不是要追尋這姓徐的麽?這一聯有了眉目,且請大人,將‘堯夫’原典與小人聽。”
包黑子道:“下聯甚是清楚,‘堯夫’也是個人名,此人姓邵叫康節,‘堯夫’兩字乃是他的外號。此乃暗指六裡墩之案。這姓邵的,本是要犯,現在訪尋不著,不知他是逃至四川去了,不知他本籍四川人。在湖州買賣以後,你們訪案,若遇四川口音,你們須要留心盤問。”
王朝當時答應:“大人破解的不差,但是玩壇子女人,以及那個女孩,阻擋那個男人去路,並後來見著許多死人,這派境界,皆是似是而非,這樣解也可,那樣解也可。總之這兩案,總有點端倪了。”兩人談論一番,早見窗槅現出亮光,知是天已發白。
包黑子也無心再睡,站起身,將衣服檢理一回。外面住持,早已在窗外問候,聽見裡面起身,趕著進來,請了早安。在神案前敬神已畢,隨即出去呼喚司祝,燒了面水,送進茶來,請包黑子淨面漱口。包黑子梳洗已畢,王朝已將行李包裹起來,交與住持,以便派人來取,然後又招呼他,不許在外走露風聲。住持一一遵命。這才與包黑子兩人,回街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