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內的火熄了。
糊在窗板上的乾草搖曳著。
月光鑽過縫隙,把堂裡的風也映得慘白。
此處是順義軍寧海鎮,二十裡燧——
戈壁瀚海中,孤零零立著的烽台。
王成借著月光摸到通鋪邊上。
“半兩叔!半兩叔!”
他壓低聲音,死命搖晃著鋪上的老漢。
老漢卻只是絕了鼾聲,哼唧一下。
好不容易將卡在鼻腔的東西咽了下去,這才哆嗦著翻過身去。
順手還給自己掖了被子。
“齊半兩!”
王成氣急,伸手去抓老漢的刀。
這動作倒是立馬驚醒老漢。
齊半兩反手一捉,便拿住了王成的手腕。
定神看去,他才松了口氣。
“我當是誰,原來是燧長。”
寧海鎮守燧四人一輪,這次二十裡燧正是王成當家。
作為燧長,他還是個生瓜蛋子。
而那齊半兩則是看著王成長大,說是他半個師父也不為過。
往日裡王成自然由不得半兩叔喚自己“燧長”。
不過今日他顧不得這些。
此刻正是去換值的點,卻不見有人來交班。
“半兩叔,您跟超兒交的班,他去哪了,您還知道?”
齊半兩怔著,反應了下。
“嘖,老漢我沾鋪就睡,哪能曉得。”他咂咂嘴,回味下睡前那半兩酒,“這小子屬驢的,興許又在茅房,聞著屎尿偷懶呢。”
王成聽了這話,也“嘖”了一聲。
不過好在,雖然嘴裡不著調,老漢手上卻趕忙穿掛起來。
只是不知是嘟囔給誰聽的,他嘴裡就沒個停。
“蠻子的眼睛……晚上看不清的,出不了岔子。”
“雖說今日卻是滿月。”
“不過超兒那小子身手好,誰能奈何了他?”
“誒天兒冷你把這帽戴上……”
……
那狗皮帽子醜了吧唧的。
王成順從地接過扣上,又去搖醒炕另一頭的盧娃子。
“啊?怎又輪我了?”
盧娃子翻到炕邊,扒了窗戶。
“成哥兒這天色也不對呀。怎?出事兒了?”
這盧娃子確實是個娃子。
看著約莫十一二歲,比王成還要稚嫩得多。
王成挪了個香爐到桌上,爐裡面燃了根香。
“娃子,我跟半兩叔出去一趟,你躲起來盯著。”
“這香若燃了半截我還不回……”
“成哥兒,娃子年紀小,第一次守燧,但也知道這逃卒當不得!”
盧娃子應激似的低叫起來。
“什麽逃卒,叫你去報信!”
王成一巴掌拍在盧娃子腦門上。
老大哥說話,盧娃子向來還是聽的。
王成又塞了塊牌子到盧娃子手裡。
是還沒捂熱的燧長牌子。
“到時你騎了小紅回去,烽火若沒燃成,就都得看你了。”
小紅是匹兩歲小馬,平日燧裡是寶貝得緊。
聞言盧娃子小臉一繃,點點頭。
“成哥兒,我做事,你放心。”
齊半兩已經把刀鞘別在腰帶上,見王成還擱那絮叨,便催促道。
“燧長,還愣著做甚,走吧。”
王成點點頭,也抄了橫刀在手。
二人推開木門,走了出去。
戈壁上的夜風刺骨,刀割似的。
不過齊半兩顯然是習慣了,他裹了裹身上的皮裘,哈了口白氣。
“成哥兒,要不咱先去草場看看。”
王成點頭,跟齊半兩前後往草場走去。
齊半兩往常是個話癆,這回卻話不多。
直到二人走到草場邊上,見馬匹草料都還正常,才聽老漢鼻子出了口氣。
“馬都立著。”
齊半兩斜眼看向王成,等他做決定。
“叔,咱往燧台去。”
若真出了事情,超兒大概率就在那周圍了。
齊半兩沒有異議。
兩人向著燧台探去。
爬到高處,齊半兩也哆嗦著扯緊裘襖。
抽抽鼻子,他低聲道,“有血腥味,還有煙火氣,想是超兒的煙沒點起來。”
王成則拿手在地上扒拉。
“都是潮的。”
二十裡燧的柴糞平日保存得好,如今受潮定是人為。
借著月光,兩人歎了口氣。
王成幫季超孤零零的腦袋閉上眼。
“叔,你在上面……”
不成想王成還未說完,屁股就被齊半兩來了一著。
“我下去。”
齊半兩說。
……
我好像很平靜?
好像都是意料之中似的?
啊,又來了。
這熟悉的……夢。
這火點不起來的。
王成腦海裡滿是這樣的聲音。
他不理會,手下隻機械地忙活。
果然換來的是幾縷青煙。
也許該慌亂些?
現實的自己可是急得失了禁。
王成無奈著,迷糊著,混沌著。
稀裡糊塗地提起刀。
又不知是第多少次被洞穿了胸膛。
清脆的“哢吧”聲轟然炸裂在耳畔。
不知崩裂的是心臟還是靈魂的羈絆。
他浮向空中,看著自己倒下,也看著齊半兩倒下。
直到看見盧娃子跑出了視野。
王成的眼前變成了一片黑暗。
總算醒了……
胸口刺痛……
兩臂無法移動……
連眼皮也支使不得……
王成掙扎著。
總算在食指上著了力。
他死命讓指甲扣進掌心。
胸口之外的疼痛讓王成腦袋瞬間清明。
劈啪。
爐火聲讓暖流貫穿全身。
王成捂著胸口縮成一團。
大約半炷香的時間,他才起了身,低頭瞥一眼被纏裹起來的上半身。
他按壓著自己的太陽穴。
上次守燧的情境每夜都在夢境中重現,已有一月時間了。
王成收拾收拾情緒,推門出去。
門外已經傳來交談聲,想來是父親已經回來。
父親早上出門時心情極好。
說是安西終於等來了朝廷的回復。
看來定是求來了援軍。
想到這,王成的心情也愉悅起來。
自四十年前抽調大部入關平叛,安西道便陷入極度空虛。
諸部蠻夷更是趁此機會頻繁襲擾,後來甚至搞出個松散聯盟。
直至十七年前,諸部於信德軍、岷安軍東部,由南北兩向插入安西道地界,靖州、岷州全數淪陷,連南方鎮南道的軍器監吉安監也不堪其擾,安西道與中原的聯系幾乎被徹底切斷。
安西府寧遠城的那位尚且自顧不暇,更不用提這極西之地的順義軍。
時至今日,且不論其他軍州,順義軍連女眷都已投上前線。
安西道每年派出十二隊人馬前往中原。
他們就盼著,只要其中一隊能突破封鎖。
到時朝廷天兵一到……
果然,堂中坐著兩個男人。
一位是他的父親,任職順義軍寧海鎮司兵參軍的王喜。
而另一位,則是三年前被調入庭州城的叔叔王慶,據說他已在知軍府裡做了七品判官。
只是氣氛卻與想象不同。
壓抑得緊。
在王成的印象裡,父親與小叔是決計起不了矛盾的。
“見過父親,見過小叔。”
被王成打了一岔,堂中氣氛陡然一松。
小叔王慶臉上掛上笑容。
“成哥兒,你這回可是露了好大臉,遇上白山部,你這一燧不但沒耽擱消息,還硬留下對方十二人,軍使那都給你掛上號嘞。 ”
“年輕人心浮氣躁,你少誇些……”王喜擺手說著,臉色卻漸沉下來,“而且吧,半兩跟他外甥,超兒,你還記得吧,這回沒了,這小子心裡估計不好受。”
出身寧海鎮的王慶小時也沒少受齊家人照顧,不知是尷尬還是惋惜地歎了口氣。
“這我竟不知。唉,趕明兒,我給半兩帶兩壇酒去,夠他在下邊喝些時日的。”
王慶說完,話頭卻一轉。
“不過成哥兒在軍使那掛了號倒也是真的。對待青年才俊,特殊時期也要特事特辦,軍使願意跟安西派舉薦,沒準成哥兒能成寧遠城裡那位的弟子。”
王喜卻把詢問的目光投向王成。
“我先前也想送成哥兒去寧遠來著,但他好像……”
“小孩子家懂個屁!”
王慶這個打斷讓坐在一旁的王成臉頓時黑成了鍋底。
“大哥,不是我說你,現在寧海鎮這情況,確實艱難。你問成哥兒,成哥兒可能說想走嗎?”王慶板著臉教訓起自家哥哥來,“咱老王家兩個特點,一沒有孬種,二死要面子,就怕那些流言蜚語。要我說你就該當眾捆了他過去。”
王慶滔滔不絕,王成這個即將被捆的卻插不進話,索性養起神來。
“況且大哥你向來不缺軍功,當初不也是補了個外門的身份,才撈得個九品司兵參軍?咱也得為成哥兒的未來考慮啊。”
弟弟說的沒錯,王喜當然沒什麽意見,他轉頭看向王成,“你的想法?”
“若父親執意,孩兒自然無不遵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