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讓。”

　十裡長亭，當季平安的聲音，清晰地從天空懸浮的畫卷中，從須彌山頂峰傳出。

　若從上空俯瞰，以此處河段為中央的，上萬名前來觀摩這場鬥法的百姓，皆在短暫的錯愕與安靜後，爆發出足以掀翻雲層的歡呼聲。

　贏了?

　贏了！！

　這一刻，無數百姓心底炸開強烈的驚喜。

　得益於這些日子來，佛門的輿論攻勢，許多百姓心頭都憋了一股氣。

　方才佛門的笑聲，更加劇了這種壓抑。

　正因如此，當看到代表季平安的那一襲星空法袍率先破雲，登頂，激動與欣喜才來的如此猛烈。

　“季司辰，戰勝了佛女?為娘有沒有看錯?”

　裴氏涼棚下，李湘君方才已因緊張，而閉上了眼睛，這會猶自難以置信。

　“娘，是真的，季司辰率先登頂了！這場鬥法是咱們大周勝了！”

　裴秋葦激動地攥住娘親的手，這位素來以沉穩端莊，書卷氣質示人的江南才女，此刻難掩眉間神采，壓抑不住喜悅。

　“我就說，季司辰肯定能行，想當初在神都大賞，我……”

　裴錢呵呵傻樂，不忘大聲吹噓，儼然一副與有榮焉姿態，只是這次，母親和二姐不再拿白眼翻他。

　季司辰……季司辰登頂了……穿緋紅官袍的余杭知府愣愣看著畫卷，猛地站起身，捋著胡須哈哈大笑。

　連帶著他身旁的那一溜本地文官，也都紛紛起身，如墜夢中。

　意識到今日之後，自己等人非但不會被皇帝降罪，反而有功，不禁笑逐顏開。

　“他……竟然勝過了佛女?怎麽可能?不是說，對方疑似古代菩薩?”

　夜紅翎表情呆滯，臉蛋帶著難以置信。

　而且，方才佛門的笑聲又如何解釋?她怔怔望著畫卷中的年輕人，有些看不懂了。

　“公子！是公子出來了！”

　人群中，換上了星官袍服的黃賀難以遏製，發出呼聲，繼而長長吐出一口氣，整個人緊繃了數個時辰的肌肉，驟然松緩。

　沐夭夭因為等了太久，正在走神，猛地聽到聲音一個激靈精神起來，一蹦三尺高:

　“贏了?是我們嗎?”

　她瞪大眼睛，整個人還處於迷糊狀態。

　“嘿嘿，本神……將都說了，肯定沒問題的，淨瞎擔心。”

　方世傑得意地挺起胸膛，可惜小胖墩實在缺乏氣勢，壓根沒能吸引旁人注意。

　雪姬冷漠的臉上，嘴角翹起，眼眸晶亮地望著眾星捧月般的男子，仿佛回到了當年。

　自己也是這般在人群中，望著大周城頭上，接受萬民朝拜的大周國師。

　“無論哪個時代，怎樣的起點，他都是那樣耀眼。”

　人群裡，以江小棠為首的江湖人們，同樣呈現呆滯狀態，女掌櫃下意識去找煙袋，但摸了個空，嘀咕道:

　“竟然真的勝了佛門……”

　“這家夥……嘖嘖，又給他裝到了……”秦樂遊咂舌，有些酸澀地說，然後忽然嘿嘿笑道:

　“佛門這下可是搬起石頭，砸到自己的腳。”

　高調前來，費了這般大的心力，發起這場鬥法，結果佛門慘敗，道門摸魚，最大贏家竟然是欽天監。

　這種事在之前，誰能想到?簡直瘋狂。

　起碼秦樂遊暗忖，若自己參與鬥法，沒有信心做到這些，如此這般說來，當初神都大賞落敗，並不是偶然。

　韓青松疑惑道:“可他為什麽能贏?那佛女絕對是重生的強者，豈會在比拚道心上輸了?”

　道門區域。

　“是季平安！”

　俞漁在季平安突破雲層的第一時間，就已經察覺，卻直到山呼海嘯聲響起，吞沒了一切，她才後知後覺，一個激靈猛地站了起來！

　少女仰著頭，眸子亮晶晶的，一股欣喜情緒升起，想要尖叫。

　但猛地又想到自己的“聖女人設”，只能強行矜持，眼角余光瞥向身旁。

　只看到三清觀主等道士也都驚愕起身，面面相覷，尚未從這個結果中緩過神來。

　“不可能！”

　突然，眾人對面，大護院雷鳴般的吼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這位武僧出身的頭陀，死死攥著禪杖，臉上方才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球暴凸，難以置信盯著須彌山，失聲道:

　“他憑什麽?他一個破七的星官，道心憑什麽能通過須彌山的考驗?憑什麽能勝過……”

　“住口！”

　旁邊，達摩院首座突兀打斷他，然而這位眉毛極長，嚴肅古板的老僧，臉上的震驚同樣不比前者少。

　他現在心頭只有一個念頭:倘若是季平安率先破雲，那方才雲霧沸騰，難不成是說——琉璃菩薩的佛心也……

　老和尚眼前一黑。

　一場鬥法，兩尊菩薩佛心破碎，這種事說出去都無人敢相信，可偏生，卻真實的發生了。

　可為什麽……分明佛主已經贈予了佛貼，琉璃菩薩還是沒撐過去?

　當年，那個喚作離陽的男人，給琉璃留下的心魔，當真那般強大麽?

　老和尚心中滴血，卻強自鎮定下來，說道:

　“此事尚有疑點，據我所知，季司辰只是破七，道心何以堅固如此?”

　然而，就在他話音剛落下之際，畫卷周遭的天地靈素突兀異常擾動，開始瘋狂朝畫卷中，須彌山上的那道人影匯聚。

　“破境！”一名道門修士驚呼，“季司辰破境了?！”

　在場都是眼力不凡的修行者，登時看出，這赫然是破境時才有的景象。

　“原來如此！”三清觀主拂塵一甩，唏噓長歎:

　“鬥法前，貧道便觀季司辰靈素充盈，隱有水滿則溢之相。想來是在幻境中，心境磨礪，致使境界攀升……而眾所周知，晉級時神魂意志亦會增強。

　若是貧道所思不錯，季司辰早有此準備，今日之所以來遲一步，或許便是為了調整狀態，令自身處於巔峰，這也是之前沒有與佛子武鬥的原因，便是為了借助這須彌山，衝破瓶頸，再以破境為助力，掙脫心魔……妙哉，妙哉。”

　翻譯過來，就是破境的時候，藍條和紅條都會自動回滿，季平安刻意卡在即將突破的階段，借助破八幫他戰勝心魔。

　這也行?

　達摩院首座張了張嘴，竟一時無法反駁，身後的僧人們更是一副見了鬼的神態。

　可這聽起來匪夷所思的猜測，卻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這時候，須彌山蕩開一圈圈漣漪，投下一束金光。

　下一秒，季平安與琉璃返回真實世界。

　那法器畫軸則自行卷起，飛向佛門。

　季平安徐徐吐氣，內視自觀，可以清晰看到氣海內第八顆“星辰”誕生。

　渾身力量沛然，腳下倏然擴散出一道光圈，繼而收斂。

　這是破八境界的特征，已經有了“井”的雛形，體內靈素、神魂、軀體都有不同程度增強。

　對應的，法術威力，以及可使用的星官術法更多。

　若是再遇上當初的咒殺散人，季平安不用任何底牌，都可以用純粹術法壓製對方。

　時隔不過大半個月，他就從破七，再次晉升一級，正式踏足破八境界。

　雖說天地複蘇後，晉升難度變低，但這個速度放在任何時代，也足夠悚人。

　然而他卻並不如何在意，畢竟眼下這點修為，距離上輩子的巔峰還差的太遠。

　他睜開眼睛，看了眼旁邊一動不動，罩在鬥笠和法袍中的“佛女”，只可惜，對方身上這套衣著也是法器，無法窺探，也無法佔星。

　更不知道，此刻琉璃的面紗下，淚流滿面。

　她仍舊沉浸在那場“幻境”中，無法自拔，“離陽”最後的質問回蕩耳畔。

　至於所謂的鬥法勝負，她從一開始，便不是很在意。

　“佛女！”直到大群僧人湧來，擔心地看向她，似乎想詢問狀況，琉璃才回過神來，輕輕搖了搖頭，說道:

　“我輸了。”

　眾僧黯然，最後一絲期望不見。

　達摩首座顫聲問:“此前我等觀雲霧沸騰，可是你之佛心……”

　琉璃沉默，一時間無法回答，事實上，她眼下也不太確定自己的狀況。

　按理說，被心魔擊敗，理應佛心受損。但不知為何，她並無痛苦沮喪，反而隱隱的，有種輕盈之感。

　仿佛……自己身上的某些枷鎖，脫落了一般。

　心境似乎非但沒有跌落，反而有所提升，只是此刻她心亂如麻，卻也無法靜心感應。

　季平安卻忽然笑了，說道:“法師著相了。”

　達摩首座看向他，警惕道:“季司辰何意?”

　季平安想了想，忽然笑道:

　“國師當年曾與我講過一個小故事，說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有長者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而是汝等心動了。”

　心動……達摩首座一怔。

　這一刻，這位執掌佛門一院，在九州修行界內，地位也算不低的僧人呆若木雞，似遭到棒喝，猛然驚覺。

　靜心凝神，而後才斂去情緒波動，深深看了季平安一眼，終於歎服:

　“佛子、佛女輸得不冤，這一遭，是我等受教了。”

　他身後，其余僧人或有所悟，或心不甘情不願，也終於意識到塵埃落定，不若坦然認輸，還能挽回最後一絲體面。

　故而皆雙手合十，誦念:

　“阿彌陀佛。”

　……

　觀星台。

　謝文生手中的酒壇空了，肉也吃光了，他怔怔看著畫軸中的景象，念道: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心動……嘖嘖，國師當真對佛法的研究比這些一輩子苦心孤詣的僧人，都更深了，無怪乎能贏了佛主。”

　欽天監正笑道:

　“國師才學之深厚，我跟在他身邊數百年，亦不見盡頭。”

　謝文生歎道:“還真想有機會，能和你那位師尊見見了，可惜不知道他重生到了哪個地方。”

　欽天監正倒不急，笑道:

　“以國師之能，眼下定然早已積蓄力量，或許就在暗中看著我等也說不定。”

　你這是盲目崇拜吧……謝文生嘀咕，卻也沒反駁，旋即便聽監正抬手收起畫軸，道: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勞煩你跑一趟，請季平安過來一敘。”

　謝文生驚奇道:“你不閉關了?”

　……

　鬥法在意外中結束了，然而有關這場大事的余波，卻還剛剛開始擴散。

　西祠胡同。

　一輛馬車飛快沿著街道拐入這條僻靜的胡同，並停在了最深處一道木門外。

　車簾掀起，那個曾經與季平安在裴氏府中交鋒，余杭城內鼎鼎有名的“周半仙”急匆匆下車，然後走到門口開始啪啪拍門。

　不多時，響起門栓被撥動的聲音，院內護衛看了他一眼說道:

　“閣主在等你，進來吧。”

　周半仙跟著護衛進了內院，就看到了那一株已經日漸凋零的大梨樹，以及樹下正研讀佔卜相術的天機老人。

　作為江湖中的情報機構，天機閣自然不會錯過這場大事，只是考慮到現場仇家或許較多，閣主並沒有親自去看，而是坐等結果。

　“結束了?”天機老人將相書放在一旁，抬起頭詢問。

　周半仙“恩”了一聲，神態激動，臉龐紅潤，全然沒有仙風道骨姿態。

　天機老人看著他的模樣，愣了下，似乎有所預感，坐直了身體，問道:

　“勝負如何?看你這般模樣，莫非……”

　周半仙用力點頭，道:“咱們這邊贏了！”

　天機老人精神一震，笑道:

　“不出我所料，道門敢答應下來，必然有所依仗，這許多年來，佛門雖始終動作不停，但說到底，他南唐只有二州之地，而道門才是中原第一……”

　周半仙呃了一聲，鼓足勇氣打斷:

　“閣主，不是道門勝的。”

　天機老人滔滔不絕的馬後炮卡在喉嚨裡，疑惑地看向他。

　等周半仙將整個鬥法經過講述完畢，這位擬定江湖榜單的情報販子一臉懵。

　欽天監?是欽天監贏了?

　他呆愣片刻，猛地興奮道:

　“速速下令，各地人手將此情報售賣，要快。對了，將季司辰之名在修士榜上抬一抬！”

　“抬多少?”

　“抬到頂！”

　……

　……

　三清觀。

　古色古香的建築群內，辛瑤光盤膝坐在靜室中，再一次睜開了眼睛。

　看了眼太陽方位，心中焦躁感愈發強烈:

　“這個時候，也該結束了吧。”

　辛瑤光輕輕一歎，終於再也坐不住，準備迎接返回的隊伍，進行善後工作。

　尤其是俞漁，想必這次對她打擊不小，自己這個師尊終究是狠心了些。

　但風雲變幻，九州局勢動蕩，也只能用這種方法，令少女盡快成長。

　不只是她，整個道門都需要成長起來，可這樣是對是錯?她也缺乏把握。

　“不要怪師尊狠心。”辛瑤光呢喃。

　這時候，忽然外頭傳來腳步聲，辛瑤光回神，眸光透過身前的香薰銅爐，朝外望去，卻見庭院中赫然倒著走來一道身影。

　身材挺拔，太極道袍纖塵不染，背後一個碩大的太極圖，無比醒目。

　聖子在門外站定，躬身行禮，傲然道:

　“師尊，七日之期已到，弟子奉命出關，請師尊檢閱。”

　為了避免這貨丟臉，聖子從潛蛟島回來後，就被關起來，美其名曰督促修行，就連身上的“道經”分頁，也被辛瑤光收了過來。

　因此，他至今對佛門鬥法一事一無所知。

　辛瑤光面無表情地看著庭前聖子撅著屁股朝他的一幕，有如謫仙般的劍仙子額頭隱隱浮現青筋，她歎息一聲，說道:

　“不錯。”

　只是不錯?聖子頓時不服，他起身淡淡道:

　“師尊，我修為已經破七了。”

　幾個月前，神都大賞的時候他還是破四，隻過了一個季度，便成功破七，這種速度著實不慢，尤其是聖子一路上缺乏歷練的情況下。

　辛瑤光卻看不慣這個弟子的脾氣，順口打擊他道:

　“俞漁也已破六。”

　言外之意，速度上你還不如俞漁。

　聖子愈發不悅:

　“她那是跟在季平安身邊，幾個月裡參與了那麽多場歷練，若本聖子這段時間能遇到些像樣的對手，何以至此?唉，非是本聖子進境緩慢，實在是敵人太弱小……徒之奈何?”

　“……”辛瑤光深吸口氣，正欲開口，忽然耳廓一動，只聽到道觀外大片腳步聲靠近，還有嘈雜議論聲。

　聖子也被吸引了視線，驚訝道:

　“怎麽觀中師兄弟都從外頭回來了?師尊，我剛才一路走來，就發現人都不見了，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他敏銳地察覺不妙。

　辛瑤光沒有回答，只是望向庭院入口，聖子聽著不斷逼近的腳步聲，一時間左右為難，不知道該如何站位，才能保持“背對眾生”的拉風姿態。

　隻好選擇側著站立，也就在他擺好pose的時候，一道清風吹過院牆，凝聚為容貌清矍，兩袖清風的老道士。

　三清觀主神色沉穩，甫一落地，就看到了聖子背景板，頓時愣了下，略感意外。

　旋即才躬身道:“參見掌教。”

　辛瑤光“恩”了一聲，雖早已有了準備，但這時仍難免忐忑，詢問道:

　“鬥法已結束了?”

　三清觀主道:

　“已然結束，佛門已返回雲林禪院，百姓散去，弟子特來複命。”

　聖子耳朵刷地豎起，敏銳捕捉到“鬥法”、“佛門”、“百姓”這三個關鍵詞，疑惑道:

　“什麽鬥法?本聖子怎麽不知道?”

　三清觀主見掌教沒吭聲， 便耐心將佛門到來，送出戰書，余杭多達萬人的百姓雲集十裡長亭，圍觀鬥法盛事的背景信息描述一番。

　聽得聖子瞪大眼睛，連呼竟有此事，頓時心頭一股委屈悲涼湧起，質問道:

　“此等數百年難有之大事，為何本聖子不知道?！難不成，你們所有人都瞞著我?！”

　他氣的渾身發抖，以他的聰慧，立即明白自己被針對了。

　然而辛瑤光卻懶得搭理他，狹長丹鳳眼盯著老道士，聲音略顯緊張的問:

　“俞漁她……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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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