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玄牝教育

　隨著穿梭機緩緩降落至學宮，一大群人圍了上來，口稱“校長”，滿懷期待地看著陰玄。

　但他只能匆匆地離開，不願在那些目光裡停留片刻。

　雖然洞霄學宮本質上是合作社成員的管培學校，但這種事只能暗著來，明面上它依舊是一所正規的普通私立學校。

　因此在學宮外圍，他還收了大量的普通學生，也就是這些圍著他的人們。

　學生們邊繞著他便噓寒問暖，少部分膽子大的還會問一句“我的申請”之類的話，但陰玄閉口不言，只有溫芸在一旁用非常公式化的句子回復道:“每一份申請我們都會收到並審核，無論是否通過都會下發回復，請耐心等待。”

　說著，二人逃似地回到了學宮中的辦公室裡，陰玄倒在椅子上，長出了一口氣。

　“太瘋狂了……太瘋狂了……”他感歎道。

　溫芸平靜地將資料整理好遞給他:“你給了他們上升通道，自然會這樣。”

　陰玄歎了口氣。

　……

　隨著陰玄的離去，學生們也一哄而散，各自懷揣著複雜的神情。

　景楨抱著剛剛領到的生活物資站在一旁，遠眺著剛剛離去的那個黑色的背影。

　他不是來找陰玄問申請情況的，和他的同學們不一樣，他並沒有什麽上進心，哪怕有，也在過去的流浪歲月裡被消磨殆盡了。

　剛才他在一旁的倉庫裡領取了本周的生活補貼——這也是他作為貧困生能在這裡生活的唯一支柱，卻遠遠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於是他趕緊跑了過去，但湊近了看似乎又不像。

　朋友看到了他，拍了一下他瘦弱的肩膀:“怎麽，你也來問申請了?不是說不想申請嘛。”

　“沒有，好像看到了個熟悉的人。”他有些茫然地說道，然後抓住朋友的肩膀問，“校長旁邊的那個人是誰?就是穿黑衣服的那個。”

　“她?好像是校長的助理吧，兼了個校內的博士，但不來上課的。”朋友揶揄道，“怎麽，看上了?她可不是你能接觸到的人，看她的氣息，起碼是金仙修為吧。”

　“沒有，只是覺得很像一個之前見過的人，可能是錯覺吧。”景楨喃喃地道，當初門戶星系裡流浪的小女孩，和眼前這位差距實在太大了，而且也只是背影有點像，湊近了看卻天差地別。

　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再說下去，這裡的每個人都很忙碌，時間是最廉價卻也寶貴的東西。

　回到班上，他繼續埋首在書堆之中，老師們在講著三體運動的計算，下一節課又是哲學課，要預習的內容是“生靈的意義”，一個宏大的命題，但他們只是“九類職業班”，畢業後能做的工作僅限於流水線工人、清潔工、低端戰艦保養師，比他們低的只有“十類職業”，工作僅限於屠宰場工人，每天看著無數同類的血肉被攪拌進碩大的法陣之中，生產出各種丹藥、肉體、原材料。

　他曾經問過班主任，如果他們的未來已經定死了，那麽為什麽他們要學這些東西?

　當時班主任的回答是:教育的意義是選拔，而非知識。

　如果他好好學習，那麽還有一定的可能晉升到八類職業班，如果他不學，那麽結局只有去屠宰場每天看著屍體骨血嘔吐暈厥。

　至於為什麽他們學的東西這麽難而且完全用不上，那是因為修仙者們的思維普遍很快，

而且還有知識注入器作為輔助，因此學校只能不斷提高難度，用各種難以證明的數學題和沒有標準答案的哲學題來為難他們，以此產生“選拔”的標準。 不過實際上，真正能通過學習躍升階級的少之又少，每個階層的人數都是固定的，再加上玄牝教育每年流入的移民都很多，各階層都在人擠人，沒有什麽位置留給他們，因此那只能是個美好的幻想。

　至於“申請”，那是陰玄校長特別搞出來的東西，因為他在別的星系還有產業，所以如果通過了申請，可以去別的星系工作，擺脫玄牝教育痛苦的階級固化。

　關於待遇，陰玄也給出了很好的條件，各個崗位都有，而且前三年免除一切費用，在學宮內表現好的還會有額外的移民獎學金。

　這份申請對五類及以上的班級成員吸引力度不大，因為從五類起，就已經可以成為一名普通的文員或者常規腦力職業了，工作雖然辛苦，但生活條件還說得過去，沒必要離開玄牝教育。

　不過對那些廣大的低類職業班級而言，這份申請的價值無異於人生重開。

　景楨沒有提交申請，去其他星系對他而言充滿了未知的恐懼，那是對流浪的心理陰影，非必要的情況下絕對不離開常住地，而且哪怕畢業後當個底層工人，也比當時在門戶星系裡當流浪兒好得多。

　他趴在桌子上，腦中有三顆星球伴隨著老師的講述緩緩運轉，卻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熟人的樣子——一個衣著襤褸的瘦小女孩，他們總是每周定期和他一起圍著老維修工的終端看新聞，以及在奢華的城市裡躲避自律清潔機器人的“搜捕”。

　這倒不是有什麽特殊的情愫，而只是一種他鄉遇故知的美夢，當時和他一起待在貧民窟裡的兄弟姐妹們早就死得差不多了，他逃出來時，連孤兒院都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地基了。

　“可惜，當時沒問她叫什麽名字。”景楨懊惱地想道。

　“景楨！景楨！”驟然，老師猛地灌入的神識將他拉回了現實，年老的數學博士皺著眉頭看向他，眼神裡略有不滿，全班鴉雀無聲。

　他猛地一拍桌子:“都在九類班了還不好好學習，難道想去屠宰場嗎?！”

　沒有人回應。

　“看看伱們的窗外，二類班已經去黑洞實驗室裡接觸時空畸變理論了，你們還在這裡學三體運動，有沒有一點羞恥心的?！”

　依舊無人回應。

　但每個人心裡都知道，他們這些人在出生時定製天賦就不高，而且二類班學的那些東西都是有用的——他們畢業後都是這類的學者，而他們畢業後總不能用三體運動去計算垃圾的可能性分布。

　更何況，最前沿的理論根本不是他們能接觸到的，過時的理論改成拗口難懂刻意為難的題目，就是他們的日常學習，真想把這些東西用在研究上是不可能的，這些東西幾十年前就被淘汰了。

　用大量無用的知識填滿每個人的時間間隙，以此製造選拔的條件，至於“學之有用”這種罕見的東西，至少是三類班以上的特權。

　學生們憋著一股氣，但誰都沒敢這麽說出來。

　年老的博士看到一堆不做聲的鵪鶉，忽然將手上的光屏砸碎在地上，然後摔門而出。

　學生們面面相覷。

　僅僅是一秒後，他們就開始焦急了起來，很多學生在座位上坐立難安，想站起來去找老師，但又不知道該怎麽做。

　如果老師就這麽生氣走了，功課落下了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們班的風評會下降，以後老師們不一定會認真教他們，甚至乾脆就不來了——這對於九類班而言是可能的。

　因為一個博士對學校來說，遠比他們這些人重要，最終學校隻可能維護老師的利益。

　班長帶頭站起來，在終端裡發消息說建議大家集體去道歉，學生們想了想就答應了，景楨也沒有異議。

　但一行人來到博士的辦公室門外，通知助理去匯報後，給出的回復卻是“都在門外跪著”。

　學生們站在門外，不知所措。

　……

　陰玄還在批閱著文件，一份份地從那些申請中尋找適合加入合作社的人，忽然下面就發來了個緊急匯報。

　他點開後看了看，有些驚訝:“師生矛盾嗎?”

　匯報人是“課程安排管理組”，匯報顯示數學博士詹成和拒絕教授九類職業92班，除非他們集體下跪道歉。

　這裡的“博士”並非是公元時代的學位，而是學宮裡對老師的特殊稱呼，年級組長和各部門頭號的領導則被稱為“博士祭酒”，不過實際上由於玄牝教育的學位泛濫，哪怕是學位上的博士也不那麽稀缺，至少陰玄可以聘請很多過來。

　陰玄又往下看了看，事情的起因是因為博士覺得自己在罵他們的時候他們沒有道歉，在無聲地反抗自己，他受到了挑釁和侮辱，因此拒絕再給這個班級授課。

　“……搞什麽。”陰玄撓了撓頭，第一反應是這種小事也要送到自己這裡來嗎?課程組稍微安慰一下不就好了嗎?又不是什麽大事，可能就是那個老頭子博士倔勁上來了，勸一下就好了。

　但下一刻，他忽然看到了報告的最後一句話——“我們不知道是否應該命令九類職業92班下跪道歉，希望得到您的仲裁。”

　“……啊?”陰玄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合著他們根本沒想勸那位博士，反而想逼迫92班集體下跪。

　“怎麽回事?”溫芸過來瞄了一眼，然後評價道，“這是玄牝教育的常見情況了，畢竟是第九類職業班，正常情況下死完都沒人在意，不過我估計你不會讓他們下跪。”

　“嗯。”陰玄點了點頭，先是措辭了一份犀利的批複，內容是“何因小事損學生之尊嚴，人皆平等，限令詹成和一日內複課。”

　但他又把那句“人皆平等”給刪除了，因為這句話在修仙界就是最大的政治不正確，凡人能和修士平等?散仙能和天尊平等?賤民能和貴族平等?

　最終，他又把整句話給刪除了，改成了“此小事耳，稍作安慰，勸其複課”。

　他歎了口氣，坐在椅子上。

　自從真正在這裡扎根後，才知道玄牝教育也不過是表面上光鮮亮麗。

　在開拓年代，玄牝教育是不錯，作為整個修仙界的教育中心，培養出了數不勝數的高階修仙者，甚至一度取代了宗門，成為現代化的人才培養基地。

　當時媒體都在盛傳“宗門制度已經落伍了，新時代的修仙，應該由現代化的學校來培養人才”。

　不過隨著和平年代的到來，人均知識開始不斷膨脹，為了篩選出更好的人才，玄牝教育被迫一次又一次地提高選拔的門檻，用大量無用的垃圾知識作為選拔的題目。

　但在另一方面，高階修仙者卻脫離了常規的學校，私立精英貴族學校一個個建立，真正有權的家庭甚至連學校都不用去，直接聘請各地的好老師，在一代代的干涉下成為了學閥。

　再然後，為了遏製學歷膨脹，玄牝教育推出了臭名昭著的“十類職業”分級制度，去哪個班就做什麽工作，完成了在教育上的階級固化。

　橫向對比來看，血仙劍宗依靠軍功貴族固化階級、天師道依靠宗族體系固化階級、星聯依靠選票分區固化階級、靈寶天宗依靠生產資料固化階級、玄牝教育依靠教育固化階級， 龍吟劍宗倒是不怎麽固化，但各大海盜團的鬥爭已經趨於白熱化，屬於弱肉強食的現代達爾文主義。

　而玄牝教育的階級分層，不止體現在教育內容，還體現在態度上。

　就比如如果這事發生在一個三類班裡，那位博士絕對不敢這麽做，因為家委會裡隨便來個人都能給他穿小鞋。

　“不用自責，這就是現狀，而你已經在改變它了，不是嗎?”溫芸說道。

　陰玄甚至什麽都沒說，她就已經猜到了他的想法。

　“只是感歎自己能力有限罷了。”陰玄歎息道，“我最多也不過能幫得了眼前這些人，給貧困生提供資金和物資，幫他們說說話，但這些人比起整個修仙界而言，才佔多少呢?”

　他看著遠方，莫名地想起那句詩。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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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之何為?為識古今、曉天地，傳人道之志，續文明之火，脫蒙昧而見諸天。人以二股立青冥，一曰力，二曰學，有力不學則莽，有學無力則空。然以今玄牝教育之態，學之為試，億萬學子盡以無用之道破階級之壁，其苦學百年，不若生於芝蘭之家，可悲乎?可歎乎?

　——《玄牝教育所見錄》(陰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