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人造福澤(三)

　“這是【零號實驗災難】。”城隍天尊面容深邃地說道，“死去的‘聖者’成為了某種我們不能理解的存在，繼續完成著他未能完成的理念——或者說是他以為他要完成的理念。”

　“……難以置信。”顧子澈低聲說道，“聽起來像是他被萬民賦予的期待所綁架了，成為他不得不完成的‘人設’，而後在屬於修仙者的意志和土著祈禱的拉扯下精神分裂，成為瘋子。”

　“正是如此。”城隍天尊說道。

　“那後來解決了嗎?”

　“解決了，但方法……”城隍天尊歎了口氣，漫長的壽命帶來的記憶總是沉重的，“當時那件事拖了十幾年，星港被徹底摧毀，宇宙泡極其不穩定，修仙者死了上萬個，哪怕是幾位大羅太乙出手也沒能解決，最終共同體甚至召回艦隊，在宇宙泡外圍構建防線，而宇宙泡內部已經成了一片死地，所有沒來得及逃出來的修仙者都被那幽靈帶領的土著們殺害戮屍。”

　“最終，剛好恰逢共同體的議長曜星真君——也是修仙界最強者晉階天尊失敗，瀕死之際將自己的靈魂交給沉默者，以他自身的靈魂為代價，換取了靈魂神的出手。”

　城隍天尊緩緩地歎了口氣:“現在看來，也不知是好是壞，交出靈魂導致曜星真君沒能留下傳承，共同體的實力再度削弱，間接為共同體的解體助推了一把。但另一方面，這次的合作讓我們和沉默者之間的關系從敵對逐漸扭轉，直接導致了百年後和平協議的簽署，並展開了唯心技術的交流學習。”

　“原來如此。”顧子澈點頭，開拓年代的故事每次聽來都頗為震撼，但每當回首時，留下的確只是無盡的緬懷和痛苦，一切美好的和罪惡的特質如此鮮明地共存於人類這個奇妙的種族之上，在轟轟烈烈的星際開拓之後，在那些先賢們曾暢想過的、為之付出鮮血和生命創造的未來，卻只剩下深沉的黑色，連群星都隱滅在這樣的夜幕之下。

　“【零號實驗災難】雖然給共同體造成了巨大的損失，但我們並非沒有收獲。”城隍天尊補充道，“根據對靈魂神出手的觀測和後續對一期工程的分析，我們認為，我們創造出來的不是福澤，而是另一種東西——信仰。”

　“就是鑄就靈魂神的那個?”顧子澈問道。

　“是的。”城隍天尊點頭，“當時我們反思，我們對‘聖者’的塑造可能過頭了，他不僅僅是一個偉人，還是種族領袖，是至強者，是所有生靈的希望和領導者，是軍事家、文學家、革命家、政治家、科學家……他幾乎全知全能，因此人們對他失去了能夠想象的空間，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聖者’是神賜下的神子，甚至就是神本人。”

　“因此，他們對‘聖者’的崇拜從對一個人的崇拜，轉為了對神的崇拜。”

　“他們不是信賴、尊敬‘聖者’，而是信仰他。”

　“在這種轉變下，我們所獲得的根本不是福澤，而是龐大的信仰。”

　顧子澈沉默地看著右手，在那裡，點點金色的燦爛輝光湧現，一個個虛影浮動，而他從中感受到的，只有美好的祝福、溫暖的依靠、感激和期待。

　“若能成萬事太平，何妨身死當下，他人之責備惡語又有何妨，自有丹青為我撰寫平生，千萬年後，人們會懷念我的墳塚，哪怕我已與青山浮雲同歸。”顧子澈緩緩地說道，“不顧我之存續，不在意他人是否明白，自是去做，澤被萬世，這才是福澤。”

　城隍天尊緩緩點頭:“是的，正是如此，這是華夏的道，是一代代改革家和偉人的意志，是我們的脈絡，也是我們的福澤。”

　“在公元年代，人類沒有漫長的壽命，高低不過百歲，但我們卻以百年之身謀萬代之基，當聖人們在山巔眺望文明的未來時，我們想要的從不是以一人凌駕蒼生，而是如何將有限的生命延展為天下百姓的泥土，將華夏千年的歷史，繼續走下去，一代代薪火交替，踩著前人的墳墓，告別舊日的余暉，走向未來。”

　“而信仰是個人崇拜和神話的結晶，終極形態是靈魂神，是神權社會的至高，但它的本質卻是偉人被人們的希望和崇拜所綁架，被個人崇拜的副作用反噬，反而失去了自己，而整個社會也被神權剝奪了個人的意志，唯有祭司們能獨立思考。”

　她轉過頭，看著顧子澈:“我無意去置喙這兩種文明形式的優劣，但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會喜歡那個綿延至今的人文之道。”

　“所以你明白了嗎?道衍的那套東西對我們這些星聯的老家夥來說根本不是什麽讓人眼前一亮的理論，不過是變樣的信仰體系融合了社會達爾文理論和個人崇拜的結果。”

　“他的結局，不過是被人們的意念裹挾，到時候他只有兩個選擇，殺光所有人，和成為他們眼中的那個唯一的‘仙’，也就是修仙界的靈魂神。”城隍天尊不屑地道。

　顧子澈問道:“那他不知道嗎?”

　“他知道，當時零號實驗災難的影響太過巨大，導致現在的七大宗都知道一些大致情況，但他覺得自己能以自己無敵的意志壓住那種影響。”城隍天尊說道，“他是個極其自信甚至自負、極其以自我為中心、極其自私的人，他認為自己的意志超越了精神鋼印，能鎮壓世間萬物。”

　她歎了口氣道:“說實話，他確實是天縱之才，幾千年來，很少有如此強大且自信的人，這條路不是沒人走過，但基本都失敗了，只有他走得最遠。”

　“可哪怕他成功了，對修仙界也很難說是好是壞。”

　她認真地問顧子澈:“你覺得，對你來說，以伱失去自主意識甚至死亡為代價，讓修仙界走上更強大的未來，你會願意嗎?”

　顧子澈也認真地答道:“那要看‘強大’的定義是什麽，一個民族、一個文明的最終目的絕不是‘強大’，文明追求強大是為了給自己的人民爭取更好的生活，而不是為了強大而強大，以一個小民的視角來說，文明無敵星海和我被七大宗壓迫有什麽關系呢?能給我增加一塊錢的薪水嗎?反而還要加收戰爭稅，以某個宏大敘事的名義。”

　“如果我的死亡能換來整個修仙界所有人過上幸福生活的未來，那讓我現在自殺我都不會有任何猶豫，可如果我的死亡換來的只能是修仙界南征北戰，卻讓人民更加水深火熱，陷入信仰的狂熱和社會達爾文之中，那恕我拒絕。”

　城隍天尊露出了一個笑容:“是啊，這也是我的看法。”

　“很多人喜歡道衍那樣的以一凌萬、極其自信到能感染周圍人的無敵者、至高者，但很多人都代入了那個‘一’，卻不知道99%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是被那個‘一’凌駕的人，喜歡這樣的人，總不至於是喜歡50萬帝國馬克的麵包吧。”

　城隍天尊說了個公元時代的老古董才知道的冷笑話，和顧子澈相視會意一笑。

　“星聯的很多人不喜歡你，主要是因為現在大家都已經在無數次失敗後失去了信心，認為你只是時代大潮中一個轉瞬即逝的浪花，但你別在意，只要堅持下去，總會讓那些旁觀的人動搖的，他們不是膽小也不是迂腐，只是滿身傷痕，已經不想再受傷了。”她歎氣道。

　“有空的時候，用墨魂的權限去查一下星元3719吧，關於那一年的事，和死去的人。”她幽幽地說道，似乎在懷念著很多老朋友，連剛剛恢復的皺紋似乎都深了一些。

　“好。”顧子澈答應道，又將目光放在了眼前的報告上。

　【零號實驗災難】只是星元9世紀的一次事件，雖然在當時很嚴重，但在星元50世紀的現在來看，只不過是一次開始。

　在二期工程裡，研究人員們降低了個人能力的部分，增加了發展方面的成就，但結果是“聖者”毫無反應，文明在經濟發展和建設能力上提高了0.000023%個百分點，這個極其小的數字甚至可以被算在誤差裡，但經過當時光腦陣列的反覆觀測和計算後，確認了這不是誤差，而是實實在在的提升。

　當時的研究人員並不明白這是什麽，於是將第一宇宙泡封存，繼續觀測文明能力是否會繼續增強，轉而在第二宇宙泡開始了“偉人身死”假設線的觀測。

　時間來到星元14世紀，五百年後，第一宇宙泡的文明，又在發展方面提高了0.00018%，而第二宇宙泡的“聖者”已經死去四百五十年了。

　也是在14世紀的那一天，高精度靈氣儀器在第二宇宙泡聖者的身上，觀測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福澤。

　當時那個結果被反覆驗證了上百遍，最終確認，引起了超大范圍的激蕩，人們認為福澤時代真實到來，並希望無限複刻這樣的宇宙泡。

　但就在人們為之歡欣鼓舞的時刻，天師道忽然突襲了第一宇宙泡，以當代天師為領隊，兩位天尊和數十大羅同時出手。

　“當時我在場。”城隍天尊說道，“我被打成重傷，被迫緊急躲入亞空間，至今三五斬邪神劍的傷痕還隱隱作痛，那也是我第一次被攻破防禦。”

　她歎了口氣，顧子澈連聲出言安慰，但她沒說的是，當時她只是大羅巔峰、半步天尊，哪怕這樣依舊攔住下兩位天尊四十大羅足足兩天兩夜。

　但是她不屑於解釋，輸了就是輸了，去強調對面有多強來推卸責任並不是她的性格。

　第一宇宙泡失守，就是她的責任，和實力對比無關。

　“那時共同體其實已經幾乎要崩解了，不算當時名義上還分屬星聯的五大宗，只有一位天尊，也就是當時的議長，而他當時卻被燭龍纏住，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師道將研究成果拿走。”城隍天尊平靜地道，似乎已經不為之動氣。

　“那件事幾乎直接導致了幾年後共同體解體，藍色地球旗幟落下……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拿走的那份研究報告。”

　“後來我們才知道，當時被我們定義為‘文明烙印’的東西，其實是思潮的雛形……在‘聖者’的引導下，整個文明走上了一條專注於發展和建設的道路，而這種全文明的傾向成為了文明的特色、文明的傳統，最終成為固定的思潮。 www.uukanshu.net ”

　“下一次再見時，就是天師道的第一個思潮凝聚體——天師。”城隍天尊歎氣連連，“如果當時我守住了第一宇宙泡，可能現在就是星聯有那項技術了。”

　顧子澈又安慰了幾句，但被城隍天尊揮手拒絕:“沒事，這麽多年了，老婆子早就想清楚了，不會糾結這些事。”

　“總之，人惡仙、福澤、靈魂神其實都是源自一種理論，也就是生靈意識的力量，這也是【人造福澤】項目最大的成果，它證明的其實是唯心的‘大一統理論’。”

　“引力、強核力、弱核力、電磁力的統一是唯物的大一統，而福澤、思潮、信仰的統一是唯心的大一統。”

　“這個實驗在理論上的貢獻，其實不低於物理學大一統理論的證明，但可惜我們缺乏將其利用的手段，因此只在唯心研究界才比較著名。”

　顧子澈再度問道:“那人造福澤是怎麽讓人超越天尊的?”

　說起這個，城隍天尊的臉色變得有些奇怪，猶豫片刻後，立即張開天境，明代城牆緩緩升起，高聳如長城，期間有人民安居樂業，虛幻的光影從顧子澈身體上穿過，而城隍廟屹立不倒，先賢在香火中守護著一方天地。

　然後，她緩緩說道:“人造福澤……其實不能讓人超越天尊，其實如果真的能做到的話，我早就將這東西送給你了。”

　顧子澈目瞪口呆。

　“如果它不能做到，那這種東西是怎麽騙過六大宗的?”他不解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