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近郊,長恨山。
人生長恨水長東,隻道此生太匆匆。
神宗晚年遊歷此山,便覺人生如夢幻泡影,轉瞬即逝,不免仍有諸多遺恨。
至此之後,神宗幽居京城,再也沒有踏出過那座皇宮半步。
“民間百姓稱此地為不祥之地,大乾皇族也是頗多忌諱,很少踏足……”
山腳下,李末不由感歎,身邊隻帶著王九和紅蓮童子。
王九仗地修行,最能感應生機勃發之變,至於紅蓮童子,亦有再生之能,與【血河妖胎】同宗異流,對於搜尋後者也有助力。
所以,李末將他們帶在身邊。
至於紀師,卻是臨陣脫逃,沒有跟著來。
當初他逃離京城,本就是為了躲他那位鎮南王的老爹,生怕被當做犧牲品,與皇室聯姻。
如今,鎮南王進京,他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如果不是李末所托,打死他都不會觸這個眉頭,主動來尋那位紀八爺的蹤跡。
“主人,聽說十八年前,京城那場大火就是從這裡燒起來的?”
王九站在山腳,看著長恨山碧翠青蔥,一片生機盎然,山水隱光,頗有祥和之氣,倒是一處修心煉性的寶地。
也難怪,京城方圓八百裡,大小名山三百座,長恨山欺身京畿,日久年深,不免沾染天子龍氣。
只不過它不祥之名在外,倒是很少有修士在此修行。
畢竟,就連神宗都曾經遺恨於此地,誰的命格這麽硬,能夠壓得住這裡的不祥!?
即便在此修行,只怕也是劫數連連,神通難以精進。
“聽說是這麽一回事……那場大火燒得蹊蹺,長恨山幾乎成為了一座焦山,不過數年之間,卻又重煥生機,天地的造化當真厲害。”李末凝聲輕語。
“真是塊寶地啊。”王九打量著周圍,眼中泛著別樣的異彩。
人有好壞,地有惡靈。
但凡惡地,寸草不長,生機斷絕,任何養分也無法鎖住。
可是靈地不同,生機盎然勃發,縱受劫難,也能很快煥然一新,這種地方能夠資滋養飛鳥蟲獸,人在此地,也會頭腦清明,身體力健,甚至繁衍後代也會有氣運在身。
所有古話說,人傑則地靈。
“這地方如果給我做道場那就太舒服了……”
王九越看越是眼饞,他修煉得乃是【萬壽無極功】,最不忌命裡遭劫,折損福壽。
再者說,什麽不祥之地,不過是名字沒有起好。
長恨長恨,聽著就晦氣,如果有一天,王九能夠在此山修行,非得給它改個名字。
“前面有人……”
就在此時,紅蓮童子出言提醒。
李末抬頭望去,不遠處竟有一大片葡萄園,雖是寒冬,山中暖氣正盛,陽氣充沛,陽光下,一顆顆葡萄飽滿鮮豔,濃鬱欲滴,看著就極為甜美多汁。
“果然是寶地啊,大冬天竟然還有葡萄。”王九不由感歎。
李末走了過去,便瞧見一位男子正在采摘葡萄,他五十多歲的模樣,兩鬢斑白,身體卻極為硬朗,一身粗布衣服,光著腳,旁邊的小桌案上還放著水晶瓶,裡面盛著寶紅色的液體,濃鬱的酒香混著葡萄的果香,陣陣襲來。
“好香的葡萄酒啊。”
李末不禁感歎,神宗之前,葡萄酒還是稀罕物,往往西土最為正宗醇厚。
那時候大乾最常飲得乃是甜酒或者燒酒。
其中,甜酒也有清酒,濁酒之分。
濁酒渾濁,因為沒有過濾,往往能見米渣混合泡沫浮在酒中,像螞蟻蟲子異樣,所以這類酒又叫“綠蟻”,古言便有“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之語。
像這類酒工藝簡單,而且度數極低,頂死跟李末前世的啤酒相當,喝的時候還需有人在旁邊伺候篩酒。
所以,很多古書上說,英雄好漢,豪飲十八碗酒而不倒,甚至膽氣更壯,可入山擒虎,說得便是這種酒。
至於燒酒,倒是比較接近白酒,性烈而味辣。
神宗之時,改進了釀酒的工藝,將葡萄酒引入京都,一時間成為豪門新寵。
就這麽一壺葡萄酒,只怕要賣上一百兩銀子,抵得上一家三口,兩三年的用度了。
因此,即便到了現在,葡萄酒依舊是上層貴族的口腹佳釀。
“年輕人,看看就行了,別壞了我的酒。”
就在此時,那位赤足粗布的中年男子說話了。
“大叔,你這葡萄酒用得是什麽葡萄?”
“這壺酒一百兩銀子,我就賺九十五兩而已,你問我用什麽葡萄?”
那位赤足的中年男子緩緩轉過身來,從桌案下取出兩尊陶罐,將裡面清澈的液體倒進了空的水晶瓶內。
“昨天喝剩下的涼白開,兌一些酒露……”
“酒露?”李末愣住了。
所謂“酒露”,也就是酒精,前朝【元本雜記】中有記載,濃酒和槽入甑,蒸令氣上,用器承取滴露……其清入水,味極濃烈,蓋酒露也。
後來神宗改進了這種蒸餾之法,便得到了現在極似酒精的“酒露”。
“你這根本就不是葡萄酒,顏色都不對……”紅蓮童子冷冷道。
“說得對……”中年大叔點了點頭,又從桌案下面取出一方木盒,打開之後卻是紅色小粉磨。
“這是葡萄皮提取出來的色粉。”中年大叔將粉磨倒入水晶瓶內,輕輕晃了晃,裡面的酒體立刻變成了鮮豔的寶石紅。
“沒有葡萄酒的香氣……”
中年大叔聞了聞,又從桌案下面取出了一竹筒,打開之後,一股不明液體直接倒入水晶瓶內。
頓時,一股濃鬱的葡萄酒的香氣撲面而來。
“這是葡萄香精……可是好東西……”中年大叔晃動著水晶瓶,讓裡面那些凝聚著無上智慧結晶的寶貝充分融合。
“用爛葡萄成本得多高……”
中年大叔將水晶瓶放在面前,輕輕聞了聞,露出了陶醉之色。
李末都看愣了,整個過程前後連半盞茶的功夫都沒有,一瓶價值上百兩的珍貴葡萄酒就製作完成了。
“這瓶子也貴,得賣三百兩。”中年大叔放下水晶瓶,看向李末:“對了,這邊建議身體還是要定時檢查……年輕人,要不要來一瓶?”
“伱……”
李末的神色越發古怪。
就連王九和紅蓮童子都不由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錯愕與驚異。
身為妖鬼,他們也見過不少人類,可是像如此奇葩的奸商,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屬實開了眼界。
“大叔,你這酒……那你這葡萄是用來幹什麽的?”李末忍不住問道。
“當然是留著自己吃啊。”
中年大叔隨手摘下一顆葡萄,送進嘴裡,一口咬下去,甚至可以聽見汁水爆濺的聲音。
“奸商。”紅蓮童子沉聲道。
“這是良心買賣,不坑窮人。”
中年大叔隨口道:“那些達官貴人每天不知要進補多少……聽說清寧公府每天早上漱口都是用百年參湯……身體這麽抗造,最適合飲這樣的佳釀了。”
說話間,中年大叔笑眯眯地看向李末。
“年輕人,要不要來點……量大從優,購買十萬斤,可以打七折……”
“十萬斤!?”李末雙目圓瞪。
他隻以為眼前這位大叔不過是個自產自銷的小作坊,可是一張口便是十萬斤……這得造多少孽啊。
“謝……謝了,我不需要……”李末乾笑道。
“葡萄酒不要,還有別的貨。”
中年大叔手中揉搓著一枚鮮豔飽滿的葡萄,笑眯眯地看著李末。
“龜苓膏和藕粉怎麽樣?”
“我踏馬……”
王九性子最好,此刻也不由沉下了臉,紅蓮童子的額頭更是暴露青筋,恨不能一把火燒了這片葡萄園。
“大叔,你倒是什麽生意都做。”李末目光微凝,似有深意道。
“沒法子,家業大,沒有錢,全都得餓死。”中年大叔攤開雙手,漫不驚心道。
“那就不打擾了。”
李末使了個眼色,招呼著王九和紅蓮童子離開。
“主人,這奸商……”
“這人不簡單。”李末搖了搖頭,沉聲道。
長恨山雖是不祥之地,卻也是一座寶地,能夠在這裡有一片葡萄園,定非常人。
李末可是聽說,這地方可是有不少京城豪門王族的產業,甚至還有不少皇子都在這裡有著不菲的田產。
保不齊這位奸商似的中年大叔就是某位貴人的門客或者管事。
“主人,他不會就是鎮南王吧。”王九開口問道。
“你腦子是不是進葡萄汁了?”李末白了一眼。
堂堂鎮南王,疆中霸主,一方諸侯,自神宗以來,這一脈便享盛世之尊榮,手握重兵,永鎮東南,所謀者乃是國中之大,豈會是這種圖謀小利,坑蒙拐騙的奸商!?
“主人,那鎮南王到底是什麽模樣?”
“我不知道。”李末搖了搖頭:“我只知道他姓紀,排行老八……”
“京城裡熟識他的老人都稱其為紀八……”
李末隨口說著,帶著王九和紅蓮童子消失在了漫漫山道之上。
“活該你姓李……”
葡萄園前,中年大叔看著李末等人遠去的身影,面皮輕顫,猛地啐了一口,將杯中的酒灑了一地。
……
長恨山中,相忘莊。
這座莊子乃是鎮南王的私產,就連紀師都不清楚自家在長恨山裡還有一處莊子。
往年,鎮南王進京的時候都會下榻於此。
“皇家最忌諱此地,鎮南王偏偏在這裡有處莊子。”李末神色異樣,心中卻是有著說不出的古怪。
“公子請回吧,王爺今天不見客。”
許久之後,一位年老的管事從莊子裡走了出來,將紀師留下的信物還給了李末。
“老人家,這……這可是世子的信物……”李末愣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吃上一記閉門羹。
“王爺說,你不提他都忘了還有一個逆子。”
“……”
“王爺還說,如果那個逆子還活著,就趕緊滾回來,如果已經沒了,他現在再生一個,也是來得及的。”
“……”
話音剛落,那年老的管事也不等李末回應,便轉身進了莊子。
“這踏馬是親生的嗎?”李末瞪著眼睛,看著手中的玉玨,露出古怪的神色。
他在莊子門口轉了半天,依舊沒有動靜,不免有些失望,顯然紀師不來,這位鎮南王是不打算露面了。
吱……
就在此時,一陣開門聲響起。
李末抬頭望去,便見一位青年從莊子裡走了出來,長袍獵獵,白襖加身,看上去年歲不大,可是舉手投足卻自有一股貴氣。
最重要的是,此人的樣貌竟是有些眼熟。
“晚輩告辭。”
那青年對著門裡行了一禮,志得意滿,剛剛轉過身來,便撞見了李末。
突然,那人的腳步猛地停駐,眼中泛起一抹亮色,竟是上下打量起李末來。
“李末!?”那人凝聲輕語,居然一口便報出了李末的名字。
“你認識我?”
“李兄是洪門新貴,鎮南王世子的座上賓,聲名在外,豈有不認識的道理?”那人輕笑道。
“你是?”
“王宇樓。”
“東海王氏!?”
李末目光微沉,終於知道眼前這位青年為何如此眼熟了。
東海王氏,乃是名動天下的千年世家。
前不久死在萬解山中的王鳴舟,王見山,與眼前這位王宇樓乃是一胞三胎的親生兄弟,甚至於就連那死在大鳥手中的六神道人都是王家的坐上賓。
這三人受十七皇子邀約,進京輔助,誰曾想剛到京城便死了兩個。
李末倒是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裡遇見這兄弟三人中最後一位生者。
“原來是王兄。”
李末淡淡道,似乎早已忘記王家那兩位兄弟是死在他的手中。
“李兄乃是世子至交好友,怎麽登門拜訪,還吃了閉門羹?”
王宇樓輕笑道。
東海王氏與鎮南王府本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當年,紀師年幼時,便是因為失手打死了對方一位嫡系弟子,差點被鎮南王活活打死,最終還離群索居,遠來京城。
顯然,這位王家弟子剛剛拜會過鎮南王,此刻見李末吃了閉門羹,便不可一世。
“世子說得果然不錯。”李末突然道。
“什麽說得不錯?”王宇樓愣住了。
“他說鎮南王素有潔癖,見了惡心的東西,便要吐上一陣子,自然沒時間再來見我。”
“好個牙尖嘴利。”
王宇宙聞言,目光微凝,只是冷笑,卻是沒有發作,由此可見其強大得心理素質。
“李兄,山中多有鬼魅,天黑了,還是早些離開得好。”
說著話,王宇樓深深看了李末一眼,旋即邁步而行,從李末身旁掠過。
“此人動了殺機。”紅蓮童子眉頭微皺,提醒道。
“他們王家跟老紀本來就有仇怨,他的兩個哥哥也死在我手裡……若是沒有殺機,他就是聖人。”
李末看著王宇樓飄然遠去的背影,目光陳靜如水。
他曾經聽說紀師說過,王家三兄弟,王宇樓的年紀最小,可是天賦最高,他很小的時候便有奇遇,年紀輕輕,卻已是脈苗境的高手。
“先熬過今夜,明天再說。”
李末深深看了一眼緊閉門戶的莊子,如果每天再吃閉門羹,他就只能把紀師綁來了。
死道友不死貧道,為了見到鎮南王,更是為了【血河妖胎】的下落,李末只能讓他們父子相認了。
……
傍晚,孤月高懸。
長恨山中,一座古洞內。
篝火苒苒,將這方角落的黑暗驅散,些許的溫暖充塞於洞內。
“你能感受到那東西嗎?”
李末看向紅蓮童子,他的再生能力脫自於【血河妖胎】的研究,或許能夠有所感應。
“這座山裡藏著很不舒服的東西,但是我不能確定他的位置。”紅蓮童子沉聲道。
事實上,自從踏入長恨山開始,他便感覺到了強烈的不安,甚至是惡心。
“果然落在了鎮南王的手裡。”李末面色微沉。
“要不……我們夜裡去探一探?”
“我可以幫你尋到血河妖胎。”
就在此時,一陣清朗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李末抬頭看向洞口,月光下,一抹倩影翩然而至,赫然便是夏蟬鳴。
“是你?”
李末面色微變,實在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居然這麽快便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呼……
就在此時,紅蓮童子猛地起身,眼中怒火騰騰,流露出深深的敵意。
“冷靜點……我是來幫你的。”
夏蟬鳴走入洞內,深深看了李末一眼,竟是毫無防備地坐了下來。
如此舉動,讓李末都覺得差異。
“跟我玩假意投誠?”李末狐疑道。
“你可知道東海王家的那個崽子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夏蟬鳴不答反問。
“王宇樓?難不成也是為了血河妖胎?”
“說對了。”夏蟬鳴點了點頭:“王家在那個小崽子年幼的時候,曾經與歸墟做過一個交易。”
“東海王氏跟歸墟做過交易?”李末眼睛微微眯起。
神宗曾經說過,敵人就在人民內部,此言果然不虛。
“你是洪門中人,應該知道,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既然存在,便有適合它存在的土壤……”
夏蟬鳴淡淡道:“王家從鎮南王府救出了一名重犯,跟歸墟換取了一滴血。”
“一滴血!?”
“不錯,那是黑劍留下的一滴靈血……”夏蟬鳴凝聲道。
黑劍曾經以玄天館暗諜的身份混入歸墟,並且成為【妖市】之主,他的一滴靈血價值珍貴,曾經被歸墟改造……
“改造?莫非是……”李末若有所思。
“不錯,便是【血河妖胎】之法……血肉再生,千變萬化……”
說著話,夏蟬鳴不由看向紅蓮童子:“這是一個失敗品,可是黑劍靈血卻擁有更強大的力量……”
“王家將那滴靈血融入到了王宇樓的體內,這才造就了他那可怕的天賦。”
“王家的崽子想要獲得【血河妖胎】,讓自己體內的靈血更進一步?”李末沉聲道。
“不錯,血肉再生,千變萬化,這是玄天道種方才擁有的能力……王宇樓的氣魄很大。”
夏蟬鳴直勾勾地看向李末:“我可以幫你尋到血河妖胎……它就在長恨山中。”
“你幫我?你為什麽幫我?”李末警惕道。
他可沒有忘記,就在前兩天,他還跟這個女人大戰了一場,幾乎分出生死。
再者說, 李末屬於玄天館,夏蟬鳴卻出身歸墟,嚴格來說兩人便互為死敵。
站在各自的立場,夏蟬鳴能這麽好心幫他尋獲血河妖胎!?
“形勢比人強……我沒有選擇……”
夏蟬鳴歎了口氣,疲憊的臉上露出一抹無奈之色。
“什麽意思?”
“我也是受人所迫,不得已才只能投靠你。”夏蟬鳴眸子深處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恐懼之色。
“受人所迫?是誰?”李末眉頭皺起,奇道。
“他說……他是你爹!”夏蟬鳴直勾勾地盯著李末,神色古怪道。
“什麽玩意!?”李末愣住了。
(本章完)